非洲的“发展主义国家”与“非发展主义国家”
中国现在已是对外投资大国。据商务部、国家统计局和国家外汇管理局日前联合发布《2022年度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统计公报》,2022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流量1631.2亿美元,为全球第2位,连续11年列全球前三,连续7年占全球份额超过一成。2022年末,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达2.75万亿美元。
从对外投资区域看,2022年末,中国境内投资者共在全球190个国家和地区设立境外企业4.7万家。近60%分布在亚洲,北美洲占13%,欧洲10.2%,拉丁美洲7.9%,非洲7.1%,大洋洲2.6%。非洲在中国的对外投资中虽然不是占比最大,但由于非洲在国际政治上的价值、资源禀赋以及发展基础等特点,非洲未来的投资潜力很大。
据非盟与经合组织2023年联合发布的《非洲发展动态报告》,中国对非投资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在2017年至2022年,中国对非直接绿地投资为740亿美元,占域外对非直接绿地投资的18%。中国是东非地区的最大投资国,占外来投资的20%。目前有3000多家中国企业“深耕非洲”,民营企业占中国在非企业数量的70%以上。安邦智库(ANBOUND)的研究人员认为,东南亚、南亚、南美洲国家是当下有能力承接中国投资并替代部分“中国制造”的区域,非洲则是未来具备此种能力的潜力地区。从中长期来看,非洲是一个有红利的大陆。
不过,非洲国家众多,区域面积广大,国家之间政治、经济、资源、人文环境的差距不小,不能简单地视之为单一市场,或者粗略地分为几个大区市场。中国电力建设集团驻外工程师曹丰泽在非洲有实际的工作经验,对部分非洲国家有接地气的观察(《文化纵横》新媒体,2023年9月)。基于其个人工作经历和观察,曹丰泽将非洲国家简单分为两类:一类是发展主义国家,另一类是非发展主义国家。典型的发展主义国家有坦桑尼亚、赞比亚、肯尼亚、斯威士兰等;典型的非发展主义国家有刚果金(Democratic Republic of the Congo)、南非等。
发展主义国家最典型的特点就是“大推进”、“大发展”,即尽可能地集中国家资源,去推进公共设施的发展。比如提供电力、基础设施,如公路交通、铁路交通、港口、农业灌溉、供水、教育、基础医疗。这些东西是一切工业和现代生活的基础,投资巨大,回报周期长,基本上只能由政府来做。但是一旦做起来后,资本会自发地过来投资建厂。如何获得公共设施建设的资金,不管是卖矿也好,依靠廉价劳动力也罢,还是去其他国家借贷,这是非洲国家需要想办法去解决的。
以坦桑尼亚为例,该政府为了建设一个水电站,把国内消费税提到非常高,还有一些卖天然气的收入和旅游业的收入,然后纯粹通过政府自筹资金,没有贷款,就把一个水电站修起来了。该水电站的发电量大约是三峡水电站的十分之一,但在非洲算是大型水电站了,建成之后会把整个坦桑尼亚的发电量翻一倍。在非洲国家,工业化早期虽然辛苦,但也有一个好处,正因为这些国家没怎么开发,做项目都是先易后难,不管想干点啥,都是好啃的肉,难啃的骨头暂时先不用啃。所谓好吃的肉,就是做项目往往财务状况很好,成本非常低,收益非常高。比如坦桑尼亚的这个水电站项目,简单测算,在最不利的情况下十年也能回本,再往后就是一个全自动印钞机。与非洲国家相比,中国现在的发展阶段就是进入到啃骨头的阶段,这是发展阶段不同导致的差别。
再看看非发展主义国家。以刚果金为例,这个非洲国家极其混乱,政府的控制力仅限于几个主要城市中的主要部分,绝大多数地方都是荒蛮的无政府状态,连军阀割据都算不上。同时,刚果金的矿产资源极为丰富,如果刚果金有一个中位数水平的政府,其矿产能够以一个正常价格卖出去并且造福刚果金百姓的话,那刚果金已经是非洲的发达国家了。但现实完全不同,矿产资源带来的财富被来自各个国家的冒险家们与刚果金的地头蛇瓜分,刚果金老百姓是什么都得不到的。这个国家的钱特别多,但物资供应跟不上,结果就是物价奇高无比,可谓“非洲水平的收入,美国水平的物价”,可想而知刚果金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刚果金不是发展主义国家,因为它从根本上不具备选择自己发展路径的权利。
再看南非。南非其实不是一个典型的发展中国家,它曾经非常强大,是从一个发达国家跌落回发展中国家的,在非洲诸多国家中有一些特殊性。我们知道,南非过去的经济成就很大程度上是旧南非时代创造的。事实上,南非对整个非洲的产业经济有一定的霸权,在整个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区,基本上只有这一个工业国家。南非的产业,从农业到工业再到服务业,在整个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都享有近乎垄断的支配地位。非洲本土的产业在南非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而受限于地理距离与政治距离,在非洲大陆上,东亚和欧美的产品想要与南非竞争也同样不那么容易。在坦桑尼亚、赞比亚、津巴布韦等国,一名普通消费者所能购买到的任何一件稍微体面的商品,十有八九都是南非品牌。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在曼德拉革命之后,南非的经济发展可以说是在持续倒退。可以与南斯拉夫做个比较。1990年,南斯拉夫的人均GDP为3800美元,与南非基本相当。三十年过去,伴随着东欧巨变,南斯拉夫解体成了多个小国家。其中最惨的是塞尔维亚,到2021年的人均GDP为9200美元,南斯拉夫碎片中最发达的斯洛文尼亚为23500美元。与之相比,一路风调雨顺了三十年的南非,2021年的人均GDP是7055美元,约为中国的60%,塞尔维亚的75%。2021年,南非的发电量为21.5万吉瓦时,仅比1990年高约40%,相比2019年减少了7.4%,降至自2006年以来的最低点,且仍在迅速下降中。南非全国目前正在运营的火力发电站有15个,其中13个电站是1990年前建成的,其平均服役时间超过了43年。与此同时,南非的治安也是几个东南非国家里最差的。
为什么曾经强大的南非,现在却陷入了发展陷阱呢?对此问题的讨论非常多。曹丰泽的看法是,南非可能在国家整体治理思路上出了问题,因为曼德拉革命后的南非,整个国家的重点目标,就不是放在发展,而是聚焦于分配!安邦智库的研究人员认为,对南非发展的这种观察是有见地的,如果一个国家关注的重点不是持续地把蛋糕做大,而是重点考虑如何分蛋糕上,这就是一种方向性的错误,即使过去有再好的底子,也会在发展放缓甚至停滞的情况下被挥霍掉。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无论如何,“发展”就是这个历史阶段国家生存与进步的真理。
实际上,“发展主义”与“非发展主义”的分野,对于中国来说同样值得重视。即使中国已成为全球经济规模第二大的国家,即使中国的经济发展在数字上已超过南非,但不要忘了,中国仍然是一个还未跨过“中等收入陷阱”的发展中国家,仍然需要坚持“发展主义”,中国需要时刻警惕,面对未来的种种压力和困难,中国现在根本没有吃老本的资本。
最终分析结论:
中国未来的发展,仍需要在逆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保持开放,努力坚持全球化。以中国的现实国情,我们估计,中国的发展可能永远都需要全球能源、全球资源、全球市场、全球贸易。为此,对外投资、对外贸易、对外资源交换将成为中国的长期政策。在这一背景下,在非洲寻找“发展主义国家”,区分出“非发展主义国家”,对于已经“走出去”或准备“走出去”的中国企业来说,在战略决策上都具有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本文原载于安邦智库2023年10月9日的每日经济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