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再集权(一):驯服瓦格纳 就是阻止“后普京时代”到来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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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由于俄军的战场表现不如预期,俄罗斯更在当年9月宣布动员,导致有不少分析认为,普京(Vladimir Putin)的声望将被这场战争彻底摧毁,其个人的政治生命也将走到尽头。2023年6月瓦格纳兵变的爆发,更让不少分析直言“后普京时代已经拉开序幕”,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平心而论,瓦格纳事件确实暴露普京政权的裂隙,却也意外证明普京的坚不可摧。回顾冲突当下,普京迅速定调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又译普里戈津或普里格津)与参与兵变的瓦格纳人员“叛国”,不流露一丝妥协;且以总理米舒斯京(Mikhail Mishustin)为首的技术官僚、以防长绍伊古(Sergei Shoigu)与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为首的军方、以外长拉夫罗夫(Sergey Lavrov)为首的外交部门、以情报局长纳雷什金(Sergey Naryshkin)为首的情报体系、以沃洛丁(Vyacheslav Volodin)为首的国家杜马、以小卡德罗夫(Ramzan Kadyrov)为首的车臣武装,皆对普京表达了支持,即便有部分军方派系一度旁观瓦格纳兵变,却也终究没有加入兵变行列,显然是不认为普里戈任会成功,且恐惧背叛普京会招致的残酷惩罚。

从后续发展来看,前述恐惧正在应验。兵变结束后,普京看似在法律意义上赦免了普里戈任与相关人员,实是暗自强化了对瓦格纳的收编与清算,显然有意杜绝前者东山再起的可能。8月23日,普里戈任与多位瓦格纳高层坠机身亡,不论此事真相为何,是美国与乌克兰暗杀或普京授意,瓦格纳高层几乎“团灭”的客观结果,就是让普京更有空间“驯服”曾经失控的猛兽,且从后续发展来看,普京也确有此意。

而如此做法,体现了普京虽曾遭遇挑战,却不仅未被击败,还要趁此“再集权”的强人心术。

2023年8月24日,在俄罗斯莫斯科一个临时的悼念点,瓦格纳集团领袖普里戈任 (Yevgeny Prigozhin)的肖像照被放在地上,不少人在它的附近留下鲜花以及燃点的蜡烛致哀。(Reuters)

普京与瓦格纳的特殊关系

回顾普京与瓦格纳的关系,双方也曾有恰到好处的平衡期。

2014年,瓦格纳在克里米亚、卢甘斯克的行动跃上新闻版面,当时各方普遍视瓦格纳为“军事供应商”,直到乌克兰德巴尔切夫(Debaltseve)战役、叙利亚帕尔米拉(Palmyra)战役后,瓦格纳被发现不仅使用俄罗斯军备,还在残酷血战中冲锋陷阵,其战斗精兵属性才被确认。

但即便如此,在俄罗斯的法律视角上,瓦格纳这般私营军事公司(private military company,简称PMC)仍是见不得光的非法存在。根据《俄罗斯刑法》第359条,“招募、资助雇佣兵以及雇佣兵本人参加作战行动均属犯罪,违反者视情节轻重处8-15年有期徒刑。”因此不仅瓦格纳性质非法,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这一法条也被俄方用以审判乌方雇佣兵。

只是如前所述,瓦格纳在俄罗斯近十年的对外军事行动中已是“公开的秘密”,因此俄罗斯内部也曾有过合法化、正式纳管PMC的相关讨论,却也引发了各式疑虑。例如2018年3月,俄罗斯内阁、各安全机构首长便以“担心违反俄罗斯宪法”、“破坏国家稳定”为由,反对合法化瓦格纳等PMC;2018年9月,普京更是签署法案,将所有“与俄罗斯外国情报部门合作的非雇员资讯”列为机密,被认为可能是要冻结瓦格纳合法化的相关问题。

8月24日,俄罗斯圣彼得堡,悼念普里戈任的花海中有一个持铁锤的士兵公仔。(Reuters)

而从普京的立场出发,运用性质非法的瓦格纳,可能有以下两大考量:第一,瓦格纳作为正规军的补充,能增加俄罗斯整体军力,并让克里姆林宫在有需要时,能以较低成本实现安全目标,还能将战斗伤亡排除在公共政治议程外;第二,俄罗斯的政治体制不仅倚仗官僚制度,也相当依赖以普京为核心的非正式人际网络,因此瓦格纳作为亲普京的PMC,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这一核心的腐败工具,为普京与寡头们谋取正规军所无法给予的私利。

以瓦格纳的叙利亚活动为例,其不仅在战场冲锋,还在战后与俄罗斯能源部合作,担任部份叙利亚油气田的守卫工作。而这一合作框架,让叙利亚得以巩固版图,也让俄罗斯获取部分油气作为军事开支的补偿,守卫油气田的瓦格纳当然也能分一杯羹,且其作为“非法存在”,刚好能充当寡头与官员的洗钱与分赃平台,不若国防部还要受预算审议的限制。

瓦格纳在非洲的活动也是类似模式。在苏丹与中非共和国,与普里戈任有联系的俄罗斯私营企业能优先获得采矿特许权,以换取瓦格纳训练非洲国家的安全部队、守卫矿山。例如与普里戈任关系密切的M-Invest,就与苏丹政府签署了黄金探勘合同,换取“俄罗斯专家”前来培训苏丹军事人员,而所谓“专家”其实便是瓦格纳。

2023年8月23日,瓦格纳集团(Wagner Group)领袖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疑坠机罹难。此为其生前最后在非洲留下的身影(Reuters)

正因如此,瓦格纳与军方的不合早在俄乌战争前便已开始。俄军高层一来不满缺乏军事背景的普里戈任干涉军务;二来担忧放纵寡头与PMC结盟,会威胁到俄罗斯的政治稳定;三来不愿军方过于依赖普里戈任的“康科德集团”(Concord Management and Consulting)提供补给,因其结果可能会是严重腐败与断炼风险。

只是从结果来看,军方的不满顶多促使普京适时压制瓦格纳,而不是从结构上彻底调整瓦格纳的角色,因此也有部分分析认为,普京有意藉瓦格纳牵制军方。对此,笔者倒不认为这是普京运用瓦格纳的主要目的,因为瓦格纳的崛起,始终源于俄罗斯对乌克兰、中东、非洲战场愈发强烈的宰制需求,而过程当中不方便正规军出面的事务,自然就会落到瓦格纳手中。

从这一视角来看,过去十年不仅是防长绍伊古、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的“黄金十年”,也是普里戈任与瓦格纳的高光时刻;而普京所做的,便是尽力极大化俄罗斯整体的政军收益,同时避免瓦格纳与正规军的摩擦影响大局。

只是前述结构,还是在2022年的俄乌战争爆发后,失去了长久维系的平衡,也连带波及了普京威望。

8月25日,俄罗斯圣彼得堡,普里戈任的照片。(Reuters)

普里戈任与“后普京时代”

2022年2月24日普京宣布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后,各界普遍震惊于俄军的战场表现:从势如破竹到陷入泥淖,从速战速决到长久僵持。预期幻灭的过程中,不仅俄罗斯情报体系成了被指责对象,防长绍伊古、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也沦为众矢之的,更不要提拍板兴战的普京。

或许正因如此,在“特别军事行动”前7个月,俄方都无法替这场战争安排“理所当然的总指挥”:绍伊古或格拉西莫夫,一直要到2022年10月,哈尔科夫(Kharkiv)大撤退后一个月,俄方才任命空天军司令苏罗维金(Sergey Surovikin)担任“特别军事行动”的总指挥;再来俄军又经历了赫尔松(Kherson)撤退,最后格拉西莫夫直到2023年1月,才终于取代苏罗维金就任总指挥。而这一过程显示,军方内部不服绍伊古、格拉西莫夫核心的势力,正借著俄军前期挫败获取话语权,就连普京也无法阻止,这才会有苏罗维金一度担任总指挥的情况。

而原本就与绍伊古、格拉西莫夫存在摩擦的普里戈任,也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一定角色。2023年1月格拉西莫夫担任总指挥后,军方内部看似分歧平息,却轮到瓦格纳开始不安分:4月29日普里戈任公开控诉,瓦格纳集团只取得10%至15%的所需弹药,如果绍伊古再不发放弹药,自己将带瓦格纳撤出巴赫穆特(Bakhmut)。为回应普里戈任,俄罗斯国防部在4月30日撤换负责俄军后勤的最高级将领米津采夫(Mikhail Mizintsev),改由俄罗斯国民近卫军前军官库兹缅科夫(Alexei Kuzmenkov)接替该职务,前者则转任瓦格纳副指挥官。

俄罗斯雇佣兵组织瓦格纳集团(Wagner Group)创办人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2023年5月5日站在一批阵亡部队成员遗体旁发表讲话的影片截图。他称部队10日撤离乌克兰东部小镇巴赫穆特(Bakhmut),原因是部队重大折损,以及弹药供应不足。影片拍摄地点未有公开。(Reuters)

但普里戈任还是不依不饶。5月5日普里戈任再宣称,为避免部队无意义折损,将在5月10日让瓦格纳撤出巴赫穆特,并强调责任全在俄罗斯国防部、也就是绍依古,且自己也已致信普京。最后普里戈任在5月7日改口,称俄军已承诺为瓦格纳部队提供更多弹药支持,同时指派“军中唯一会打仗”的副指挥官苏罗维金前来合作,因此瓦格纳不会撤出巴赫穆特。

如果说,战前瓦格纳与俄军存在摩擦,其性质也多是利益之争,例如与普里戈任交好的寡头能率先探勘矿物、收获油气利益,康科德集团能在供应军队补给上大捞油水等;但2023年开始的一系列冲突,则证明了瓦格纳已开始参与军中政争,要与反对派一起削弱绍伊古、格拉西莫夫核心。如此现象看在普京眼中,当然是极度不祥的讯号。

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以来,普京便与绍伊古、格拉西莫夫结成了共生关系,两人在顿巴斯、叙利亚的战果,是构成普京政治威望的重要基础,因此俄乌战争表现的差强人意,不仅是对与绍伊古、格拉西莫夫的重创,也必然波及普京威望。而面对这一情况,普京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如果前线情势稳定,自然是要力保绍伊古、格拉西莫夫核心,以维系自己对俄军的统驭机制;第二,如果前线情势未明,恐怕就无法阻止军中反对派的夺权要求,普京也只能让步,但这一动作可能释放更危险信号:普京的旧日势力已因战争衰微,“后普京时代”不日即将到来,各方可开始进行新权力布局。

2022月12月31日和普京握手合照的苏罗维金。(Reuters)

故可以发现,在苏罗维金一度担任总指挥、瓦格纳2023年高调抨击国防部期间,关于苏罗维金即将接任总参谋长、图拉州州长阿列克谢·久明(Alexey Dyumin)即将接任防长的风声引发不少讨论,而这些传闻也连带会牵引出“普京接班人”的各种预测。6月24日瓦格纳兵变前后,前述风声更是传得甚嚣尘上。

彼时普里戈任以“被俄军砲击”为由,率领瓦格纳兵不血刃进入南部军区总部,并在要求绍伊古、格拉西莫夫前来谈判未果后,率军北上莫斯科,过程丝毫未遇大规模伏击。当然,北上莫斯科的一路顺遂,尚可用“俄军重兵都在前线”、“普京下令不开火”等说法来解释,但兵不血刃便控制南部军区,甚至还能不断释出与当地高层谈话的影片,便似乎除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没有其他理由。换句话说,军中反对派即便没有唆使瓦格纳胡闹,恐怕也是相当乐见兵变冲击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威望,甚至可能出于前述考量知情不报,期待著军方高层大换血的场景发生。

而观察普京反应,可以发现其在经历前述挑战后,果断选择了第一方案,也就是将“驯服”瓦格纳、力保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升高为阻止“后普京时代”过早到来的政治层级。故在2023年6月瓦格纳撤出巴赫穆特后,其便开始对瓦格纳的压制:6月10日,绍伊古下令所有志愿兵须在7月1日前,与俄国防部签署合同,明显就是要以“合法化”的措施,强化对瓦格纳的监管;6月24日瓦格纳兵变当日,普京也毫不犹豫宣判普里戈任与瓦格纳叛国,显然不给其任何政治正当性;兵变结束后,普京更是从资本、媒体、政治多管齐下,没收普里戈任资产、吞并其商业帝国、摧毁其民意基础,同时开始弱化瓦格纳作为军事主体的生存能量,包括授意俄罗斯国防部筹组新的私人军事委员会,以瓜分原瓦格纳系统在非洲和中东的角色,并向原瓦格纳人员进行招募。

普里戈任坠机亡:俄罗斯雇佣兵组织瓦格纳集团(Wagner Group)创办人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又译普里戈津或普里格津)新闻处2023年8月29日公布,普里戈任29日在圣彼得堡Porokhovskoye公墓下葬。(Reuters)

而从结果来看,在普里戈任声誉扫地、财力受损的情况下,部分瓦格纳高级指挥官确实为此转投国防部麾下;更有消息人士指出,由于俄方不愿负担瓦格纳在白罗斯(前称白俄罗斯)的开销,白罗斯总统卢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也无意垫付,一些瓦格纳人员就此离开了白罗斯。原本听命普里戈任的数万劲旅,确实已在普京的拆解下四分五裂。8月26日普里戈任坠亡后3天,普京更是下令瓦格纳战士签署效忠俄罗斯政府的誓词,推进了收编瓦格纳的议程。

与此同时,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也再获巩固:苏罗维金不仅先被“休假”,也在普里戈任坠机同日被解除空天军司令职务;原本盛传将取代绍伊古接任防长的阿列克谢·久明,也被普京安排以“下属”姿态,陪同绍依古出席“陆军2023论坛”。

8月29日,普里戈任与瓦格纳后勤与安全负责人切卡洛夫(Valery Chekalov)在圣彼得堡两处公墓下葬,葬礼不对外开放、普京也未出席,目前俄罗斯警察和国民警卫队正负责看守两处。从上述安排可见,不论坠机意外是不是克里姆林宫的决策,普京显然有意避免两人的长眠地成为“烈士遗址”,吸引大批瓦格纳粉丝前去“朝圣”。

归根结柢,不论瓦格纳有多少功绩、又为普京安排周旋了多少利益,在其决定参与俄乌战争后的军中政争、搅动“后普京时代”布局起,不光彩的殒落似乎就是必然结局。而对普京来说,其虽曾遭遇凶险,却还是化险为夷,成了这场权力游戏的赢家,不论是对瓦格纳,还是暗流涌动的军方。从眼下局势来看,“后普京时代”暂时不会到来,“新普京时代”则似乎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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