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化的战争：国际雇佣兵产业与中国政策何干？

著名的政治学学者韦伯（Max Weber）曾在自己的书中断言：“国家建立的基础，在于对暴力的合法垄断。”在此基础之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国际政治和国内政治的最大区别实际上在于国际事务之中是否存在一个能够对“暴力”进行垄断的组织。

在特定历史时期下，这一判断有其正确的部分。更关键的是，从历史的长周期来看，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广义上的“国家”从未真正实现对暴力的全面垄断。随着历史推移，作为暴力产业的“雇佣兵”，甚至渐渐有了主导战争趋势的决定性力量，在世界的某些空间领域，甚至已经拥有了超过同时期“国王”麾下军队的战斗力。在近现代时期，尽管“总体战”系统整合概念的出现以及主权国家的崛起，使得雇佣兵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超脱于主权系统，但他们实际上也从未消失。到了现代，2003 年伊拉克战争爆发之后，我们可以观察到PSC、PMC、PMSC（按：下文会解说）的重新崛起，驻扎在伊拉克的世界各国安保产业力量实际上已经超过了驻扎当地的美军规模。

在观察和追踪私人安保产业多年后，安邦智库（ANBOUND）研究团队在2021年2月推出了专题研究报告：《商业化的战争——国际私人安保产业发展及对中国的政策建议》。让人惊讶的是，安邦的这一前瞻研究很快就被验证。在2022年2月24日爆发的乌克兰战争中，私人安保力量不仅贯穿战争过程，而且在某些领域“大放异彩”，超出了国家的正规军队。在研究并整合了俄罗斯私人军事武装瓦格纳集团以及“瓦格纳事件”后，安邦研究团队最新推出《商业化战争》报告的全新版本，以飨读者。

PSC（Private Security Company，缩写：PSC），指的是私人安全承包商，从概念演变来看，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业界的泛称，有时也被称为私人安保公司。在不严格界定的情况下，PSC包括所有安全事务的业务，自然也包括武装军事行动，但PSC最为常见的专业领域，重点在于辅助性和支持性的专业，如情报、后勤、支持和讯息分析领域，因此 PSC通常并不携带武器，经常是远在行动地区之外执行支持任务，但在特殊情况和危险区域，即便是作为非军事人员，也会携带武装装备，以便保护自己。参照现在行业的趋势和研究结果，安邦智库将 PSC 定义为“具有战略、军事、安全关系，参与非武装行动或执行战斗任务的安保任务承包商”，也就是参与执行非“Shooting Job”（军事行动）任务的安保承包商。

PMC（Private Military Company，缩写：PMC），指的是私人军事服务公司，又称民间军事公司。同样根据行业的基本趋势和研究结果，本报告的定义是指，“具有战略、军事、安全关系，使用大量武器，专门提供安保服务武装力量的私人公司”，执行的是“Shooting Job”类型的任务，运用武器或者具备使用武器在高风险地区交战的能力，是这类安保公司有别于PSC公司的特点。PMC的主要业务包括有私人军事服务，诸如反海盗行动、人身安全保镖、反劫持行动、反伏击行动、高风险地区的巡逻警戒等等，这部分专业领域与传统雇佣兵角色类似，但现代行动条件则完全不同。在某些治安条件很差的国家，PMC甚至也会代替正规军士兵维持社会治安。

PMSC（Private Military and Security Companies， 缩 写：PMSC）是第三种类型，它由PSC+PMC组成，是一种特殊的、往往规模较大的混合型安保承包商。根据 2008 年通过的《蒙特勒文件（Montreux Document）》，它将私人军事服务公司的雇员定义为“有武装的平民”，并将全称定名为私营军事和安保服务公司（PMSC）。随着时代的改变，尤其是安保产业兼并重组的大面积发生，这种类型的安保企业发展最为迅速。这类混合型的大型安保承包商，其能力综合而且多元化，在世界上的业务覆盖面非常广泛，往往同时执行装备有武器的军事行动以及非武装化的其他PSC业务。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也是《蒙特勒文件》的签署国之一。

现在世界安保产业的运作模式，常见的是参与承包和转包业务，即大型或是专业安保公司，从政府、军方、大型商业集团或社会集团接受安保业务合同，通常会将一个大单拆分成若干小单，再分包给安保领域内细分的专业机构甚至个人，这些人均会以“承包商”的身份提供和完成安保业务服务。

现在的安保产业已全面实现了企业化，运行主体是企业法人。历史上的私人军事服务公司以及传统概念上的“雇佣兵”，与当今世界的法规体系已经无法兼容，失去了受国际法保障的地位。而现代安保产业，不但得到国际法体系的认可，而且还受到主权国家的法律监管，很多安保企业已经发展成为国际上令人瞩目的上市公司，并且通过资本运作和集资进行持续的扩张。

对于世界安保产业，安邦研究的重点在于，通过对全球安保产业的基本形态及其演变，意即通过对PSC/PMC/PMSC的研究，预测和判断世界安保产业的未来形态，尤其是在全球资产利益分布的条件下，基于世界地缘政治服务于国家战略目标的可能性以及对于未来一个时期世界战争形态的影响。

我们的基本结论是，随着世界地缘政治空间的碎裂化，今后的世界将处于一种低烈度冲突和小规模战争的阶段，这种低烈度冲突和战争，可能遍布世界各地，任何一个拥有全球资产配置的国家，都必须考虑引入、建设具有规模和效率的PSC/PMC/PMSC体系，犹如必须建设高品质常备军和高精尖武器系统一样。未来的世界，要保障全球资产的利益、实现国家竞争优势和战略地位优势的关键之一，就必须要建设 PSC/PMC/PMSC这样的世界性安保系统，它的实际效用和价值，相当于大国可在全球运用、保护自身全球利益的战略武器和战略工具。忽略这样的战略武器和战略工具，将会付出重大代价和成本，甚至让国家卷入本可避免的大规模战争和冲突。

我们认为，未来的世界是一个商业化战争的时代，从世界地缘战略的角度来看，世界上的冲突和战争是分级的。小规模冲突和低烈度战争应该由 PSC/PMC/PMSC实现和完成，国家级大规模威慑力量（MDF）应该保留用于大规模战争以及作为战略威慑力量加以运用。世界主要国家战略力量这样的部署和运用，实际有利于世界和平和稳定，降低国家间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控制核战争爆发的风险。

现在的世界，对安保产业的需求巨大，而且基本为发达国家所控制。即便现在各国军队也需要专业安保产业公司提供服务和支持，来自军队和各国政府的安保服务合约已占到世界安保产业的很大比例，更遑论其他市场经济中的公司和机构对安保产业的需求。由于地缘政治形势的持续动荡、争端的四处发生、游击战术的普遍运用，导致使用各种类型的安保公司比起动员适用于大规模战争的正规军，价格更低廉，反应更快，效率更高，安全风险更加可控，而政治影响和政治成本却最低，这些因素让各国的安保集团成为控制世界安全风险的首要安全选项。

俄罗斯私人军事组织瓦格纳集团在乌克兰战争中的作用引人注目，在一些战斗中所起的作用甚至远超俄罗斯军队。瓦格纳集团的崛起、发展和运作，为私人军事组织大规模参与商业化战争提供了例证。2023年6月23日，由于瓦格纳集团与俄罗斯国防部的深层矛盾激化，瓦格纳集团负责人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以瓦格纳军人受到袭击为由，发起了“正义的游行”——数万瓦格纳武装人员试图向莫斯科行军，但声明这不是政变。在事件开始约24小时之后，经白罗斯等方面的介入与斡旋，瓦格纳最终选择停止向莫斯科进军，转而回到了其驻防营地。这就是引发世界高度关注的“瓦格纳事件”，同时也引发世界对私人军事组织新的思考。

在瓦格纳事件期间，俄司法机关发起了对瓦格纳罪案诉讼之后又最终撤销，主权国家政府对于私人军事集团的容忍和退让可谓登峰造极。瓦格纳集团的“犯上言行”、 俄罗斯统治集团的仓皇失措以及事后“宽宥”，暴露出私人军事服务公司可能对主权国家的政府存续和运作构成巨大威胁，因而有必要限制其发展壮大，方可保证政治社会局面的整体稳固。

安邦的研究认为，瓦格纳集团之所以“暴走失控”并在相当程度上威胁到一个大国政权的稳定，根本原因在于俄罗斯国家自身。苏联解体之后政经改革的失败，极大限制了俄罗斯的国家能力。客观而言，无论是俄罗斯的国家能力还是政权性质，其均不能够被称为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国家。俄乌冲突早期俄正规军的拉垮表现令俄高层颇为尴尬，为掩饰正规军的战损数字，俄只得依靠瓦格纳集团这样的私人军事服务企业来参与作战，为此俄罗斯高层不仅提供了10亿美元的财政资助，还允许瓦格纳直接从囚犯群体中招募兵员。随着与国防部矛盾的激化，瓦格纳集团迅速“暴走”，这在一个正常的现代化主权国家中本不会发生。瓦格纳事件的经验教训，值得深刻总结和反思。不过，该事件并不能掩盖私人安保/军事组织在现代战争中的作用和影响。

我们认为，应当重视中国自身私人安保和私人军事服务产业发展。近年来，针对中国海外项目的暴力袭击事件时有发生，2023年3月发生在中非共和国的金矿暴力袭击事件中，叛乱分子以“爆头”的形式枪杀了9名同胞，其状惨烈。从今年5月至6月，位于哥伦比亚的紫金矿业采掘基地遭到两轮暴力袭击，造成一死两伤的惨痛结局 。自去年以来，南非和尼日利亚等中国投资集中地，针对中国人的暴力和绑架事件也呈现擡头趋势。中国对外投资大量集中在发展中甚至不发达国家和地区，这些国家的政权治理能力偏弱，公共服务和安全保障能力也不发达。为维护广大海外侨胞和资产的安全且不引发复杂的外交纠纷，强大的海外安保服务产业是最为有效的工具。

基于中国企业“走出去”趋势的强化，中国有着越发丰富和多样的海外利益需要加以维护。单纯依赖正规军则成本高昂且易引发争议，私人安保和私人军事服务企业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和实际需求。由于中国政权组织-功能的完备性，私人安保和军事服务企业的发展非但不会威胁到政府的正常运作，反倒会与其相得益彰并为退伍军人实现人尽其才的安置发挥重大助益作用。客观认识私人安保-军事产业的历史轨迹，明晰其从雇佣兵到现代安保产业的发展脉络、功能变迁以及在当下和未来的重要作用，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

最终分析结论：

我们相信，对未来世界的一个时期而言，为了应对低烈度冲突和安全环境风险，安保产业将有很大机会大展身手，一个商业化战争的时代，已经来临！

本文原载于安邦智库2023年7月31日的每日经济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