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席与极化政治:美国亚裔面临什么困境?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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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佐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发生连环枪击事件,造成包含6名亚裔在内的8人无辜丧命。而在此前几月,全美境内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率便已持续上升。根据加州大学圣伯纳迪诺分院仇恨与极端主义研究中心(CSUSB)数据显示, 2020年美国整体仇恨犯罪率下降6%,但针对亚裔美国人的仇恨犯罪却激增145%。

此外购枪与练靶数据的上升,亦侧写出亚裔在此氛围下的不安全感,根据福布斯新闻网(Forbes)报道,亚裔购枪率向来偏低,其虽占美国人口的6%,但直至2020年初,亚裔男性仅占枪枝购买者的3.1%,亚裔女性枪也仅占0.7%;相较之下,白人男性枪支购买者占比55.8%,白人女性则占16.6%。然自2020年中起,不少枪枝店、武器装备店经营者皆在受访中表示,亚裔客户有渐多趋势,个中原因自与“仇亚”氛围高涨相关。

当地时间2021年3月20日,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发生枪击惨案后,民众在集会上高举标语,呼吁“阻止亚裔仇恨”。(Reuters)

如此不安情绪,在亚特兰大枪击案后达至巅峰。3月19日起,美国各地涌现了亚裔人群的示威浪潮。据不完全统计,20日全美至少有19场亚裔示威游行,21日则至少有13场。其他少数族裔亦有响应,在19日的纽约联合广场哀悼集会中,非裔社区与穆斯林社区皆有代表到场支持,21日联合广场游行示威的主题则为“非裔和亚裔团结一致”。此情此景,宛如过往民权运动的年代重返。

此次悲剧虽有疫情催化之故,却亦体现美式“大熔炉”的深层困境:歧视始终存在,但各少数族裔的分化裂解了反抗力道,致使种族资本主义的阴影盘旋难消。而在美国强盛的繁荣年代,内部的细小冲突瑕不掩瑜;但当曾经的金融、军事、经济霸权渐显疲软之像,极化政治的张力便会持续放大,尘封已久的族裔矛盾终究破茧而出,“黑人的命也是命”(BLM)如此,此次的亚裔示威亦然。

2021年3月21日,人们在纽约唐人街哥伦布公园参加反对仇恨和种族主义的集会。(AP)

“亚裔”身份的崛起与裂解

由历史视角观之,“亚裔”身分并非浑然天成。在法律场域,其直至2000年才正式进入人口普查系统;在民权场域,如此泛民族身份(Pan-ethnicity identity)的主张,乃是华裔、日裔、菲裔等用以争取权益的斗争策略,尤其是1965年移民法改革前,屡起的“排亚”风潮着实猛烈,亚洲移民被迫躲入亚裔的身分羽翼下,寻求生存空间与庇护。

然而移民法改革后,亚裔成了人口增长最快的美国少数族裔,加上东亚经济的持续腾飞,亚裔内部与美国少数族裔间,逐渐出现了裂隙,且鸿沟与日俱增。

首先,在“排亚”的高压年代下,各族裔共抗种族主义压迫,亚裔这般超越性的族群认同尚有市场,更能与非裔、拉丁裔相团结,实践跨族群的动员;然而移民法规松绑后,屈辱的压迫感渐消,“兄弟登山,各自努力”遂成各少数族裔的共同宿命。而有鉴于华、韩、日、印移民的精英化,亚裔逐渐在1980年代与非裔、拉丁裔拉开了距离,各方难回过往团结状态。

2021年3月21日,人们在纽约唐人街哥伦布公园参加集会,谴责仇恨和种族主义。(AP)

其二,亚裔内部的歧异性本就高。以在美拉丁裔为例,其大多共享同一母语:西班牙语或葡萄牙语,故能阅听同样的移民媒体,对于共同身份意识的形塑帮助极大;然而亚裔的语言与文化歧异性相对高,若非环境压迫过强,实也不易同其他族裔般,轻易召唤共享的身份意识。故在移民法修改后,其不仅与其他少数族裔拉开距离,亦在内部自我割席。

此外阶级的消长亦会促成疏离。过往的美国亚裔人口多为亲属移民,在亚洲经济尚未起飞的年代,仍有不少人藉偷渡管道赴美;然伴随中日韩与印度的崛起,赴美留学与工作的亚裔渐成多数,亲属移民的比重不断下降,留学生与偷渡者间难以共情,东亚移民的阶级亦逐渐凌驾于东南亚移民之上,革命情谊终在阶级起落前瓦解。

2021年3月20日星期六下午,在佐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人们在“阻止亚裔仇恨”的集会上游行。(AP)

极化政治狙击少数族裔

亚裔的身份意识起于种族资本主义的压迫,却在政经条件变化下,浮现了内生的阶级对立,致使此一身份渐失政治动员力道,但又以标签形式,贴在每位亚裔的脸孔上,令其在种族主义者的敌视下,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上述现象位处承平年代,尚不足以挑动社会的集体焦虑,其或以隐晦但频发的种族歧视出现,又或以某种反讽式的刻板玩笑,穿梭在脱口秀与单口相声的只言片语间;但当社会渐被极化政治氛围吞噬,包含亚裔在内的少数族裔,便容易成为政客狙击对象。

细究极化政治的根源,其存在正如种族矛盾,隐而不显,直到突发事件成了情绪之饵,这才引出水面下的暗流涌动,911事件后的反穆运动如此,新冠疫情后的仇亚犯罪亦然。而此般情绪之所以能有共鸣受众,关键便在美国政府的治理失能。

民主党纽约市市长候选人杨于2021年3月21日在纽约哥伦布公园参加反对仇恨的集会,向民众发表讲话。(AP)

首先,在美国拓展金融版图的荣景下,其国内产业链不断出走失血,诸多底层白人劳工顿失生计,政府却未能出台足够的辅助就业、重分配政策,健保等机制又被视作“共产主义阴谋”,在推行上屡受掣肘,底层由此持续在炼狱般的生活中打滚,贫困阶级因而代代相传;其二,在此境况下,有心政客与传媒见猎心喜,纷纷撷取底层白人的怒火为己所用,或换选票、或赚钞票,致使极右翼言论经历新闻报导、政客演说的加持后,在社群平台持续发酵,政府却无力管制,种族仇恨的烈焰由此大加蔓延,成为冲突与犯罪的火源。

前民主党2020年大选参选人、华裔商人杨安泽曾于《华盛顿邮报》专栏发文,其眼见疫下激增的仇亚犯罪和种族主义,建议亚裔美国人应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拥抱并展示自身的American-ness(美国特质)”。此举除为其招来“讨好白人”的批评外,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正如911后的反穆运动中,不少印裔美国人、锡克教徒皆受波及般,肤色与头巾的符码已然固化,亚裔尽管在政治与阶级上相互割席,但在种族主义者眼中,其始终生着类似脸孔。

归根结柢,美国亚裔居民的困境,既是所有美国少数族裔的镜像,更是美国治理病征的隐喻,新冠疫情不过是段偶然的催化,即便疫情褪去,亚裔的困境仍会存续。到头来,该反求诸己的并非亚裔,而是美国的政治精英与媒体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