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以色列战争|自命“和平缔造者”的特朗普为何走到开战边缘?
6月18日,对于美国会否参战帮助以色列攻打伊朗,特朗普(Donald Trump)继续卖关子,声称他“可能这样做,也可能不这样做”,“未来一周将会很重要,可能少于一周”。日前表明要伊朗“无条件投降”的特朗普说伊朗提议在白宫跟他谈(按:伊朗方面公开否认此说法),却说现在才要谈“太晚了”,声言他的言论算得上是对伊朗的“最后最后通牒”(ultimate ultimatum)。
如今,美国正向中东地区派出第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不少可用于轰炸伊朗的军事资产正向区内移动,而容易被伊朗打击的区内美国军事基地则开始移走部份装备。
根据《华尔街日报》的报道,特朗普已经私下批准了攻击伊朗的计划,只是暂时“留中不发”,等等看伊朗会不会放弃它的核计划--特朗普政府不只要求伊朗像奥巴马(Barack Obama)的“伊朗核协议”那样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监测、将国内浓缩铀提炼限制在民用的低浓度,而是直接要求伊朗放弃在国内提炼浓缩铀。
对于特朗普的“最后通牒”,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Ali Khamenei)表明伊朗永远不会投降。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美国就算炸掉了只有美国B-2轰炸机携带GBU-57巨型钻地弹才有可能炸掉的福尔道(Fordow)核设施,以至协助以色列把其他有可能帮助伊朗制造出核武的设施和基建都炸掉,伊朗还是不会“投降”放弃其自主的核计划。
最终,美国攻击的目标就很可能转向“政权更替”,不只像特朗普的公开威胁那样杀掉年高86岁的哈梅内伊,还要把整个如今统治伊朗的神权阶级和以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为代表的军人阶级全部清扫掉。
向伊朗开战,对美国而言,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伊拉克般的泥沼。
特朗普变成“neocon”?
小布什(George W. Bush)政府以虚假的“大杀伤力武器”情报来入侵伊拉克,粉碎了美国民众对于华府精英的信任,配合起其后的金融海啸,可算是2016年特朗普之所以能够以反建制政治素人的身份当选背后的一大原因。
特朗普本年再次就职总统之时,他就在演说中表明自己第二任期“最骄傲的遗产”将会是作为一个“和平缔造者”(peacemaker)和一个“团结者”(unifier),声言美国的成就将会用“我们终结的战争”和“我们从未介入的战争”来量度。
特朗普第一任期内,周边还有前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John Bolton)等外交鹰派左右其政策,让他作出了像退出伊朗核协议之类的决定。但到他的第二任期,特朗普身边全是自认忠于特朗普的MAGA派,特朗普在外交上走亲俄路线、跟伊朗重启核谈判,已经不会再遇到任何政府高层的内部反对。
共和党传统上的外交鹰派,更被根正苗红的MAGA派视为所谓的“neocon”(“neo-conservative”的简称,指新保守主义)而加以清扫。
例如只当了国家安全顾问101天的沃尔兹(Mike Waltz)固然看起来是因为“Signal泄密门”而被炒(或说被提名去当驻联合国大使),但其被免职的根本原因其实是他跟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过从甚密,支持介入中东的强硬政策,被能够“直通特朗普”的右翼阴谋论者鲁默(Laura Loomer)等MAGA派红人视为心中并不忠于特朗普的“neocon”。
4月,特朗普则重启了和伊朗的核问题谈判,不理以色列反对。5月,特朗普更同伊朗支持的也门胡塞武装(Houthis)达成停火,后者放弃攻击红海商船,换取美国停止空袭,但特朗普却没有要求胡塞停止攻击以色列。
5月中,特朗普访问中东期间“过门不入”以色列,更被认为是对重启加沙战争的内塔尼亚胡的疏远。
行程中,特朗普在其沙特的一场演说中强烈批评“西方的干预主义者”,显示出他不会再像以往的美国政府般在区内宣扬西方民主人权价值,甚至军事介入来推翻他们眼中的专制政权。特朗普强调中东的未来是商业利益,而不是冲突、战争与死亡。当然甚至有意见认为,特朗普在中东炒袭了中国的外交手法。
到5月下旬,特朗普亦下令将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成员由300人减至150人,炒掉一大批华府外交建制中人,被认为是另一波对于外交鹰派“neocon”的清扫。
无论是在俄乌问题上,还是在中东问题上,特朗普的外交谈判全都透过此前没有外交经验却是特朗普好友的纽约地产富商威特科夫(Steve Witkoff)来领导,完全绕过外交建制,直接由特朗普本人指挥。
特朗普政府内部也有好几位曾经亲身参与伊拉克战争、因而反对美国再介入别国事务的内阁官员,当中包括副总统万斯(J.D. Vance)、国务部长赫格塞思(Pete Hegseth)、国家情报总监加伯德(Tulsi Gabbard)等。
其中,加伯德在内塔尼亚胡宣布“狮子雄起行动”(Operation Rising Lion)空袭伊朗之前不足三天(6月10日)还在其X的个人帐号上发布视频(以下片段),借她最近访问日本广岛为题而发挥,称我们正处于“核毁灭边缘”,批评“政治精英和好战份子轻率地煽动核大国之间的恐惧与紧张”,呼吁民众站起出反对这些主张。
从这个背景来看,特朗普如今转过头来考虑参战轰炸伊朗,难免会让人大惑不解。(加伯德3月曾向国会表明伊朗并没有重启核武计划,此言换来今天特朗普公开反驳,称“我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这是一场“戏”
人们大惑不解的根本原因是,他们用政治信念又或者意识形态的一致性来衡量特朗普的行动。然而,如果我们用另一个角度来理解特朗普,他如今的“neocon”转向就不难理解了--对于特朗普而言,当总统就像主演一个真人秀电视节目,目标是吸引观众、留住观众、引导观众,只要能够控制到人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关注特朗普想他们关注的事情,这就相当于政治上的成功。
2024年有两位学者针对2016年共和党总统初选的多方法研究就显示,将特朗普包装成“成功商人典范”的《飞黄腾达》(The Apprentice)形塑了不少观众心中对特朗普的观感,使他们变成了特朗普的未来选民,为特朗普带来了更多选票。
这种现象也不是独见在特朗普身上。例如2019年高票当选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就是先在电视剧中饰演平民总统,然后才走进政坛变成了现实总统的。如今,泽连斯基坚持在战事不穿西装、以军事服装示人,也就是这种表演的延续和变奏。
在核问题上面,特朗普和伊朗政府之间存在着几乎不能解决的矛盾。特朗普为了避免“奥巴马核协议翻版”的观感,要求伊朗完全放弃国内提炼浓缩铀,可是伊朗的红线却是要有自主发展民用核能的权利,绝不放弃在国内提炼浓缩铀。
在以色列6月13日开火之前,特朗普政府的提议就是建立一个由区内国家联合经营的组织来提炼供区内国家用于核能发电的浓缩铀,当中美国还会提供技术支持。这是一个给伊朗留一些面子的下台阶,但伊朗却不领情,公开拒绝接受美国的提案。
对于特朗普而言,伊朗会否放弃核计划、俄乌会否停战、关税战能否迫其他国家就范、能否将美国大量非法移民赶走等政策项目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议题能够持续使特朗普成为在公众注意力的焦点,并营造出他是“强人”、是“胜利者”的观感。
如果能透过外交手段让伊朗放弃整个核计划,特朗普当然能以“超越”奥巴马的“成就”来宣称胜利。可是,核问题谈判却是件麻烦事,牵涉极多细节,而且伊朗也有其不会放弃的红线,要在此处取胜并不容易。
此时,看透了特朗普的内塔尼亚胡就提供了一道方便之门,给特朗普一个“必胜选项”:只要美国给以色列攻击伊朗开绿灯,若然以色列行动失败,责任全在内塔尼亚胡,特朗普可以摆出“早就警告了你”的态度;但如果以色列行动成功,大挫伊朗政权,内塔尼亚胡则愿意让特朗普邀功。从今天的结果来看,后者变成了事实。
在6月13日以色列发动攻击之初,美国还称不知情、没有参与,但特朗普看到以色列导弹甚至是战机如入无人之境之后,特朗普就开始把美国和以色列连在一起以“我们”去形容,恍惚以色列的军事成就是他自己的功劳一般。
以色列到目前为止极其成功的攻势,确实为特朗普提供了一个宣传出他是“强人”、是“胜利者”的难得机会--毕竟,他上任以来其实各种主要政策也是处于半失败的状态:促和俄乌没有成果;叫停加沙战争也没有成事;90天“对等关税”豁免并未能迫使其他国家就范(按:豁免到7月9日就结束,特朗普只跟英国达成了一个半调子贸易协议);对华贸易战变成了各进一步又退一步的僵局;削减联邦政府开支的粗暴行动失败告终;“大而美”预算法案(One Big Beautiful Bill)可能通过不了国会;驱逐移民的数字远远不如预期……
然而,把握了这个机会之后,特朗普已经上了内塔尼亚胡的战机。无论手段如何,唯一能让特朗普“胜出”的,就是伊朗至少完全放弃自主的核计划,也就是特朗普口中的“无条件投降”。
美国民意如今正站在特朗普的对立面:《经济学人》/YouGov在6月13至16日进行的民调就显示,60%受访美国人反对美军介入伊朗和以色列之间的战争,支持者只得16%;在2024年的特朗普选民中,反对者为53%,支持者则只得19%。
而特朗普的“好战”也造成了MAGA派的内部分裂。前福克斯新闻(Fox News)主持卡尔森(Tucker Carlson)、特朗普前军师班农(Steve Bannon)、共和党国会众议员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等人都摆明车马反对美国对伊朗开战。而像年轻保守派运动代表人物Charlie Kirk、副总统万斯这些人则对特朗普表示半冷半热的支持。
万斯称:“当然,经过过去25年愚蠢的外交政策,人们对于卷入国际纠纷感到担忧是有道理的。但我相信,总统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赢得了一些信任......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运用美国军事力量来实现美国人民的目标。无论他做什么,这都是他的核心关注。”
不过,MAGA派对于特朗普有着宗教式的信仰,白宫中的MAGA红帽就写着“特朗普在任何事情上也是对的”(Trump was right about everything),只要特朗普作出了决定,他们最终也能够说服自己去服从特朗普。
班农表达了他的反对意见之后就坦诚的说:“我们不喜欢这件事,也许甚至讨厌它,但你知道,我们还是会接受的。”
在美国整体民意反对之下,特朗普当然有一定程度的迟疑。然而,要将这场戏好好的演下去,伊朗的“无条件投降”是特朗普唯一能够接受的结局,否则这段剧情只能烂尾收场、草草了事,正如上周六(14日)特朗普79岁生日当天参差不齐、观众寥寥的华府阅兵,又或者其全球关税战一样……
是否向伊朗开火,对特朗普而言,并不是一个政治信念或意识形态是否前后一致、一以贯之的问题,而是特朗普这场真人秀演得好看与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