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血浓于水到血海深仇:俄乌战争为何停不下来?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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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Donald Trump)上任后,围绕俄乌停战进行了一系列操作,包括强逼乌克兰签署矿产协议、绕过欧洲直接与俄罗斯谈判,种种惊人的大刀阔斧,目的就是尽快促成双方停火。

但从结果来看俄乌似乎都不完全领情:普京(Vladimir Putin)立场依旧强硬,虽与特朗普进行通话,却不同意停火30天的提议;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也持续抗拒特朗普的压制,希望最大程度保住乌克兰的国家利益。到头来,僵局仍在继续,战争还是停不下来。

而观察背后原因,除了这场冲突牵涉美欧俄的地缘博弈、所以战后安排格外复杂外,更是因为俄乌民族意志不仅各自强悍、还持续碰撞,双方虽然都有呼吁停火、抗拒动员的反战力量,却更多涌动着决一死战、同归于尽的血性执着,导致俄罗斯虽因战争影响国内经济与生活秩序,却依旧有人支持全国动员,正如乌克兰即便不可能收复失地、打退俄军,却依旧要继续这场损失惨重的反抗。

但从种族组成来看,俄罗斯与乌克兰同为东斯拉夫人,理应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之邦,却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兵戈相向、血海深仇。细究双方浓烈敌意的根源,其实还是截然不同的记忆对抗与地缘想像:在俄罗斯看来,乌克兰始终是俄罗斯民族身份重构的一部分,俄乌问题的根源则是外界对俄罗斯国家安全的威胁;但在乌克兰眼中,“去俄罗斯化”是乌克兰重塑民族身份的核心,俄乌冲突则起于俄罗斯的帝国扩张意识与地缘野心。

而正是这种情绪对垒与安全分歧的相互催化,推动了后冷战时代的一系列俄乌冲突,包括乌克兰的两场颜色革命、俄罗斯发动的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以及随后一路引爆的顿巴斯8年内战、2022年俄乌全面战争。而在两股滔天恨意背后,矗立着彼此互斥的叙事建构与身分想像。

2025年2月28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访白宫准备与美国总统特朗普签定美乌矿产协议, 却突起口角不欢而散。(Getty)

作为“残酷保护者”俄罗斯

首先是俄罗斯。

长年以来,俄罗斯的民族构建都仰赖与文化共同体的互动,所谓共同体包括东正教徒、斯拉夫人、俄罗斯族,也包括认同俄罗斯核心价值、俄罗斯文化的群体。因此即便苏联解体,莫斯科仍持续宣传所谓“俄罗斯世界”,并向原苏联国家公民大量派发俄罗斯护照,对乌克兰就更是念兹在兹。

在俄罗斯人的记忆中,俄乌具有共同的文明起源和文化同一性,即便分裂为不同国家,也不过是一段大俄罗斯民族框架内的小俄罗斯认同发展过程。这就形塑了俄罗斯民族主义在理解俄乌冲突上的两个基础认知:第一,俄罗斯对乌克兰境内的俄罗斯公民、乌东地区的亲俄罗斯群体有保护责任,而要求被保护者对俄罗斯表示忠诚也完全合理;第二,西方长期怂恿乌克兰脱离俄罗斯文化,甚至与俄罗斯为敌,因此俄罗斯对克里米亚、顿巴斯的行动是保卫文化共同体的价值之战,目的是唤醒被西方价值蒙蔽的乌克兰人、引导乌克兰回归共同的文化价值体系。

俄乌战争3周年前夕,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2月23日在基辅会见传媒。(Reuters)

显然,这种叙事既否定了乌克兰的现代国家身份,也赋予了俄罗斯干涉乌克兰的合理性,例如普京就不止一次强调克里米亚、顿巴斯是俄罗斯历史上的固有领土,2014年更以“保护克里米亚俄联邦公民和俄语居民的人权和生命不受侵犯”为由出兵克里米亚,随后的克里米亚入俄则进一步强化了俄方的亢奋情绪;2022年,俄罗斯又以“保护顿巴斯俄罗斯人和俄语居民安全”为由,开始了对乌“特别军事行动”,并提出“去纳粹化”、“去军事化”两大目标。

而这种认知也投射到了具体政策上。例如2014年起,俄罗斯就提出多项针对乌克兰入俄移民的优惠措施;2018年,俄罗斯开始简化顿涅茨克、卢甘斯克居民申请俄罗斯国籍的手续;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其适用范围又扩大到乌克兰全境。

当然,保护乌克兰的俄罗斯人、俄语居民为何非得开战,俄罗斯的历史叙事也能提供答案:那就是“抵御外敌入侵”。

回顾历史,俄罗斯曾多次驱逐外敌,包括蒙古鞑靼铁骑、17世纪初的波兰军队、1812年的拿破仑(Napoléon Bonaparte)、20世纪的纳粹德国。即便日后苏联不再遭受大规模侵略,“抵御外敌入侵”仍是构成国家记忆的重要叙事主题,一直到解体后的俄罗斯联邦都是如此,当然也包括应对乌克兰问题。

图为2025年3月1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访问库尔斯克地区,曾视察俄军控制中心,并与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会面。(Kremlin.ru/Handout via REUTER)

从2014年介入克里米亚开始,俄罗斯政治精英就不断重复“抵御外敌入侵”的叙事:因为乌克兰政府漠视克里米亚、顿巴斯人民的利益诉求,侵犯了境外俄罗斯人和俄语居民的语言、文化权利,西方又在人权问题上奉行双重标准,纵容乌克兰当局进行“种族灭绝”,所以俄罗斯被迫介入乌克兰。

说得更直接,这种叙事中的俄罗斯人并不是侵略者,而是自我定位成外部强权压迫下的“受害者”,所以一切对外行动都是为了自卫而发起的反击。例如普京就在讲话中多次强调,这是一场俄罗斯被迫进行的“自卫反击战”,指出“乌克兰当局的种族清洗暴行”是严重的安全隐患,又以彼得一世“收复失地”的历史经验为俄军占领顿巴斯提供合法性,再用苏联反法西斯胜利的集体记忆激励在顿巴斯抗击“新纳粹”的俄罗斯军人。

简单来说,在俄罗斯形塑的叙事中,战争发起方不是俄罗斯而是西方,美国领导下的北约东扩则是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是对俄罗斯国家利益的直接威胁,也是苏联解体以来西方持续压迫俄罗斯的鲜明例证。因此俄罗斯所为即便残酷,却也是为了抵抗入侵、保护乌克兰。

正是这种“残酷保护者”的身分叙事,构成了俄罗斯面向全球、动员全国、持续推进的精神核心。

图为2025年4月5日,英国伦敦的国会大楼外,乌克兰支持者高举标语牌,表达对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及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的不满。 (Reuters)

作为“倔强受害者”的乌克兰

不过,乌克兰显然对此无法苟同。

在乌克兰人的叙事中,其同样有外部强权威胁不断威逼的历史记忆,并且从蒙古人、日尔曼人、奥斯曼土耳其人、立陶宛大公国、俄罗斯帝国、波兰、德国,持续到了今日的俄罗斯。这些记忆强化了乌克兰的“受害者”身分叙事,也成为今日乌克兰遭遇外部威胁及强权入侵时,政治精英集体调动的基本措辞。

不过,乌克兰眼中的强权似乎只有俄罗斯,这明显是受苏联解体、乌克兰创建民族国家主体的需求所影响,导致后苏联时代的乌克兰回顾过去,直接就把俄罗斯定调为武装侵略者和文化殖民者,尤其谴责沙俄、苏联政权给乌克兰人带来的苦难以及对乌克兰创建民族国家的阻碍。

2025年3月15日,乌克兰基辅,图为泽连斯基在俄军袭击乌克兰期间发表讲话。(Reuters)

在乌克兰人看来,俄罗斯一向有对外扩张、开疆拓土的传统,并且长期把乌克兰视为帝国的自然延伸,进而迫使乌克兰屈服于其势力范围内。因此,当莫斯科持续宣传俄乌为同一民族,往往会受乌克兰民族主义的蔑视嘲笑,最终反向强化了乌克兰的“受害者”意识。而在“受害者”叙事内,乌克兰也不断紧靠自己的“拯救者”,从现实来看,也就是北约与欧盟:基辅将加入这两个组织视作摆脱强权压迫、维护乌克兰主权的历史使命。

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这种倾向进一步深化,乌克兰政治精英普遍谴责俄罗斯的武装侵略、同化意图;2021年乌克兰在独立三十年来首部明确的对外政策战略文件中,将“对抗俄罗斯的侵略政策”作为对外政策方向之一,乌克兰文化部更从历史叙事角度重新梳理了“俄罗斯侵略史”;2022年2月俄乌战争爆发后,泽连斯基同样谴责俄罗斯试图消除乌克兰的民族属性,攫取乌克兰国家主权和领土,并且持续呼吁北约、欧盟接纳乌克兰。

当然,从现实层面来看,欧美更多是把乌克兰当作“放血”俄罗斯的工具,且即便有北约军援,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乌克兰也没有收复失地、彻底击退俄军的可能,但乌克兰依旧一路鏖战至今,可以说是牺牲一代人的血肉生命与发展未来,最后也换不到加入北约的门票。但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飞蛾扑火的倔强,也是受到乌克兰历史叙事中的英雄情结催化:正因为俄罗斯坚不可摧,所以乌克兰更要反抗。

在近代乌克兰人的记忆中,外部强权频频阻碍乌克兰民族文化发展,处于外敌威胁和压迫下的乌克兰民族主义于是在逆境中兴起,民族主义者为乌克兰的国家地位而战,是乌克兰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与此同时,乌克兰也全盘否定沙俄、苏联历史中的主流英雄人物,重新评价乌克兰历史上反抗过俄罗斯统治的争议性人物。

图为2025年3月23日,乌克兰基辅一栋公寓大楼被俄罗斯无人机攻击后,消防人员在现场工作。(Reuters)

在关于哥萨克历史的叙事中,俄罗斯被斥为殖民统治者,哥萨克首领被视为民族独立英雄;在关于苏联的叙事中,俄罗斯被指为侵略者和占领者,而乌克兰是被殖民的国家,1917年到1921年短暂存在的乌克兰人民共和国则被视为现代乌克兰保持其国家地位的典范;二战经历则被定义为乌克兰人争取独立的斗争,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OUN)和乌克兰起义军(UPA)的极端民族主义行为被描述为“民族解放运动”,其领导人被追授“民族英雄”称号并允许公开纪念。

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泽连斯基更在演讲中宣称“乌克兰的所有城市都是英雄城市,儿童成人都是国家英雄”,以乌克兰的民族英雄主义情结号召全民参战,并以“市民在抵抗俄国人的进攻时表现出的英雄主义和抵抗意志”授予哈尔科夫、切尔尼戈夫、马里乌波尔、赫尔松等城市“乌克兰英雄城市”称号。

整体来说,在乌克兰当前的主流历史叙事下,自己虽是俄罗斯侵略铁蹄下的受害者,却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倔强英雄,这种“倔强的受害者”想像,正是乌克兰面对这场明知不会赢的战争,却还持续拒绝出让领土的重要基础。即便是美国已经下场干预、乌克兰分裂成为定局的现在,这种情绪依旧在牵动乌克兰的抵抗意志。

当然,战争不只是叙事与意志的动员,更会以实力挫败前者脉动。俄乌眼下看似互不相让,但总有一日,战争还是会以某种方式停下来,到时乌克兰或许会看着破碎河山认识到,有时“受害者”想像反成自我实现的预言,赌上身家的倔强则是万千英雄的骨血镕铸;正如俄罗斯也或许会望着千疮百孔的新领土,明白有时“保护者”想像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再怎么残酷的雷霆万钧,也总有征服不了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