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平衡者的遗产 新君与王储的前路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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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9日,科威特国家电视台发出公吿,宣布国家元首萨巴赫·艾哈迈德·贾伯·萨巴赫(Sabah Al-Ahmad Al-Jaber Al-Sabah)在美逝世,享耆寿91岁,全国上下将为此哀悼40天。这般讯息看似突然,其实早有预兆。

今年7月18日,萨巴赫因病入院手术,并在5天后的23日赴美治疗;同时期的沙特也是王座不宁,84岁的国王萨勒曼(Salman bin Abdulaziz)在7月20日因胆囊发炎入院,并于萨巴赫赴美之日接受手术。虽说萨勒曼国王随后康复出院,但两位君主的先后抱恙,仍在7月的阿拉伯舆论场激起千层浪。

眼下萨巴赫虽先行一步,却为国家留下了内外两大政治遗产。其一,萨巴赫改变了国家的部落政治图景,令传统的分支继承渐往家天下图景迈进,科威特新君纳瓦夫(Nawaf Al-Ahmad Al-Jaber Al-Sabah,1937-)也于10 月 7日任命萨巴赫之弟麦沙尔(Meshaal Al-Ahmad Al-Jaber Al-Sabah)为王储,进一步巩固了兄长的政治遗产;其二,萨巴赫一手搭建科威特“积极中立”的外交工程,令国家走出与沙特不同的外交路线,并获得“海湾平衡者”之称。

科威特元首萨巴赫于9月29日逝世。(Reuters)

意外继位照见派系治理

回顾历史,萨巴赫在科国原有的派系政治安排下,本来无缘问鼎权力宝座。

萨巴赫生于1929年,为科国第十任统治者艾哈迈德·贾伯·萨巴赫(Ahmad Al-Jaber Al-Sabah)之子,并与第十三任统治者贾伯·艾哈迈德·萨巴赫(Jaber Al-Ahmad Al-Sabah,1926-2006)、现任君主纳瓦夫同为手足。

1950年,萨巴赫之父艾哈迈德逝世,按家族行之有年的“贾伯” (Jaber)、“萨利姆”(Salim)二支交替继位原则规定,出身贾伯一支的艾哈迈德,仅能立萨利姆后人为王储,故萨巴赫与兄弟们皆被排除在接班人选外。统治的权柄最后由艾哈迈德的表弟阿卜杜拉(Abdullah Al-Salim Al-Sabah)接下,而科威特也在此时自英国“保护”下独立,故阿卜杜拉既是科国第十一任统治者,也是第一任埃米尔(Emir,科威特君主头衔,阿拉伯语原意为酋长)。

在此之后,艾哈迈德的子嗣们直到1965年,才由萨巴赫之兄、科威特第十三任统治者贾伯挑起埃米尔重担。但依照惯例,其择定的储君仍得是萨利姆后人,故萨巴赫依旧没有机会。此外细究后者被赋予的政治职务,其虽自1963年起便担任外交部长,却不似前几任统治者,有过长年的财政与国防单位历练,更直至1981年才首次兼任副首相,显然在内政场域上相对低调。

海湾战争后,萨巴赫迎来人生飞跃。(AP)

然而自1992年起,萨巴赫迎来人生飞跃,不仅在海湾战争一年后,回锅续任外交大臣,更开始兼任第一副首相,辅佐兄长埃米尔贾伯。2003年,出身萨利姆分支的王储萨阿德(Saad Al-Salim Al-Sabah)健康境况不佳,且渐有每况愈下的态势,埃米尔贾伯为稳人心,遂将弟弟萨巴赫拔擢为首相,代王储行事。

2006年1月15日,埃米尔贾伯因脑溢血猝逝,然而王储萨阿德已病重到无法宣誓的境地,致使科威特议会在同月24日废黜其位。彼时科国王室既无王储、也无埃米尔,掌政已久的萨巴赫遂由首相直接继位,成为科威特近代史上的罕见案例。

在此之后,萨巴赫多管齐下,逐步削弱了萨利姆分支的政治影响力,例如在择定下任王储人选时,其打破“贾伯” (Jaber)、“萨利姆”(Salim)二支交继的原则,立了异母弟纳瓦夫为王储,让贾伯一支首度连续接班,由此开启科国王室先河。如今纳瓦夫顺利继位,萨利姆一支虽有提名一位候选人,却显然不敌萨巴赫长子、萨巴赫之侄、萨巴赫之弟等三位贾伯分支候选人的热门度,王储权柄最后也落至萨巴赫之弟手中。

从二支共治到贾伯独大,科威特的部落政治逐渐跳脱过往的联盟型态,朝单系继承、乃至家天下的图景迈进,令“部落”与“国家”两结构更能紧密嵌合,既巩固王权,更有助政策推行。这条转型之路的铺垫,萨巴赫可谓居功厥伟。

在民族国家体系下,海湾君主国的部落型态面临转型。图为沙特王储穆罕默德,其出线象征沙特开启下代接班进程。(GettyImages)

外交遗产何以为继

而对现年83岁的新君纳瓦夫而言,兄长也为其留下了“积极中立”的外交遗产。

萨巴赫尚是王子时,便长年经纬科国外交路线;2006年继位后,更是一肩挑起“海湾平衡者”的外交重担。面对伊朗崛起、海湾分裂、巴勒斯坦边缘化等时代变局,萨巴赫以自身人脉调和鼎鼐,折冲樽俎,力促科威特在保全国体的前提下,于各式边界穿梭游移。

以伊朗议题为例,科威特虽位处海湾,却不完全奉行沙特推行的反伊意识形态,原因一来是科威特内部住有一定数量的伊朗移民(Ayyam,عيم),其于18世纪起便持续迁入科国,正如伊朗内部也有阿拉伯人口般,离散的群体维系着跨界认同,科威特在精神深处难与伊朗完全交恶。

二来科国曾在海湾战争时经历亡国之痛,彼时的外交部长正是萨巴赫,其目睹战火对国土的摧残,以及战后重建之艰辛,确立了“避战亲善”的外交原则。而就当今中东的政治格局观之,科威特身处美国、沙特、伊朗的对峙前线,更须避免成为地缘夹缝的牺牲品,故其既要配合美沙疏远伊朗,又须与后者维系经贸与外交等实质关系。

伊朗近年与美国、沙特的关系急速恶化。图为伊朗总统鲁哈尼(Hassan Rouhani)于德黑兰接待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之景。(新华社)

在此脉络下,科威特便如波斯湾的海面,流淌在沙特与伊朗的敌意间,科国虽曾驱逐伊朗大使,却始终未走上断交的决绝;萨巴赫辞世前几个月,仍在为促成伊朗与阿拉伯国家对话论坛而奔走;王储纳瓦夫继位后,特意选在10月4日同天内,前后接见伊朗与沙特代表,为的便是平衡两国在科威特政坛的权重。

而类似的多边外交逻辑,也体现在萨巴赫对卡塔尔与巴勒斯坦的立场上。2017年,沙特、阿联酋、巴林等国带头与卡塔尔断交,致使海湾的航运、金融、朝觐大受影响,科威特虽也同处风暴中,却始终呼吁海合会(GCC)团结一致;而在阿拉伯与以色列关系的场域里,萨巴赫虽不排斥阿以交好,却屡屡反对踏出建交一步,不愿过度冒进、顾此失彼。

而综观科国的国际政经结构,“积极中立”之所以存在实践空间,除有萨巴赫的个人威望加成外,更受石油财富的推波助澜。正如沙特长年以经济援助为杠杆,在中东各地投射外交意志,科威特也因同是产油国,故能稍有外交脱钩的底气。然而面对疫情与石油战后的油价重挫,科国今年飙出460亿美元的预算赤字,加上主打经济转型的2035愿景计划成效不佳,长此以往,恐将挤压外交脱钩空间。

此外,正如科威特力促海湾和解而不可得,积极中立政策或让科国有了和平与自主的余地,却难挽中东诸多地缘倾斜,例如巴勒斯坦的边缘化,以及沙特与伊朗间日渐增强的敌意。眼下科威特虽尚能游移,却也不断面对与日俱增的选边压力;萨巴赫与萨勒曼的互信,能否于下任王储间重现,同样存在变量。

从部落政治到外交场域,萨巴赫的遗产光辉熠熠;但后世能继承几何,既需人和维系,更要仰赖天时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