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病毒能消灭民粹主义吗?
《金融时报》外交事务主笔拉赫曼(Gideon Rachman)6月29日发表题为“新冠病毒可杀死民粹主义”的评论文章,引用美国总统特朗普、巴西总统博尔索纳罗(Jair Bolsonaro)和英国首相约翰逊(Boris Johnson)的抗疫失策为例,指出虽然我们不能保证民粹主义者会安静离场,可是在新冠疫情之下,民粹主义实有可能被选民排斥。特朗普本年大选将是这可能的试纸。
虽然个别事例不一定能反映普遍现象,可是这种论调的确不乏支持者。例如以《历史之终结与最后之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闻名的日裔美国政治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6月底接受《日经亚洲评论》访问时,就曾指“我真的认为民粹主义与(抗疫)表现差有关连性”。他在《外交》(Foreign Affairs)杂志七八月号的一篇文章中也宣称“处理疫情大流行的实际现实对专业和专家有利,而靠煽动群众上位和(管治)无能很容易就被揭穿”。
何谓“民粹”?
根据阿根廷政治哲学家拉克劳(Ernesto Laclau)的定义,民粹主义正是这种靠煽动群众上位的政治。此定义列明,民粹主义有三大条件:一是“我们”,比全体人民更能代表全体人民;二是“他们”,代表要为所有政治问题负上责任、威胁“我们”存亡的敌人;三是“民粹诉求”,即所有“他们”拒绝“我们”的政治要求。
在特朗普的格局中,“我们”就是他口中的“真美国人”,当中一部份是早前携枪上街反对居家隔离令的各州民众,也有一部份是心中怀念美国内战时的南方联盟(Confederacy),或者拥抱白人至上主义的人。他的“他们”,则是民主党、激进左翼、自由派、深层政府(deep state)、假新闻媒体等标签所指涉的“敌人”。而限制外来移民则是特朗普的一大“民粹诉求”——如今疫情正盛,他也不忘借故停止绿卡和各种入境签证的申请。
除却亲身参加呼吁军事独裁回归集会的博尔索纳罗不说,类似的民粹政治格局,也在约翰逊2016年脱欧公投以来的政治操作中可见,只不过后者的宣称可能没有特朗普般的明刀明枪、明目张胆,却是以英格兰本位的文化表演和幽默言谈,加上针砭欧洲的言论,让人心领神会而已。
抗疫政策与民粹政治的关系
然而,民粹政治本身与抗疫政策之间,其实并没有必然的关系。虽然在国际上较受注目的特朗普和博尔索纳罗都有明显的“反科学”倾向,而约翰逊政府也藉科学为名耽误了落实强硬抗疫措施的时机,可是在欧洲被认为是民粹主义代表、公开宣扬有关巨富索罗斯(George Soros)的阴谋论、被批藉疫情紧急状态令无限期以法令治国的匈牙利总理欧尔班(Viktor Orban),却在欧洲各国中较早采取全国性抗疫措施。至今,匈牙利全国新冠肺炎累计病例只得四千多宗,人均感染率几乎是全欧洲最低,即使匈牙利与国外来往可能不及西、南欧国家,这也不能不说是一项抗疫成就。
其实,民粹主义执政者之所以更有可能带领国家走上抗疫失效或抗疫失败的道路,其主要原因在于,民粹主义政客的强项是制造“我们”与“他们”的冲突,从而靠“我们”的仇恨、憎恶与热情在选举中取胜,可是当“他们”并不是持相反政见的民众,而是不是另一群人类的新冠病毒的话,他们的“强项”就发挥不上来。
因此,无论特朗普如何宣称疫情“会像奇迹一样消失”,无论博尔索纳罗如何呼吁人们“要像个硬汉一般”面对病毒,这些政治宣言对病毒毫无影响,甚至在某些政客的民粹主义内涵正有反科学、反专业、反官僚的元素之时,反而阻碍了国家政府或地方政府的抗疫尝试——例如美国此刻疫情反弹,在不分党派的多州州长,以至副总统彭斯(Mike Pence)、参议院多数党领袖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都呼吁民众要戴口罩防疫的背景下,曾称戴口罩是“发放对他不满讯号”的特朗普仍称戴口罩只是“个人选择”。
民粹政客形势不妙
美国、巴西、英国三国政府强差人意的抗疫成果,如今也尽数反映在其领袖的国内政治形势上。根据路透社6月22至23日的民调,满意特朗普抗疫的受访者比例已跌至37%,为3月同一民调开始以来最低。而其总统选战对手拜登也在民调上愈加抛离特朗普。
另一边厢,博尔索纳罗政府的管治满意度也跌至他去年上年以来最低点,在30%上下徘徊。同时,巴西众议院议长马亚(Rodrigo Maia)案下早有多项弹劾总统的提案,只待时机成熟;博尔索纳罗的家人亲信也涉贪受查;他以政府职位巴结军方的努力也据称造成了军方内部分裂。而且,巴西国内,以至散落全球多国的巴西民众也因博尔索纳罗的抗疫不力而上街示威,要求他下台。
在英国,刚宣布大规模建设计划、希望人们“放眼未来”的约翰逊,其施政满意度现已从3月底至5月底“疫情密月期”五、六成的高位大幅回落,在6月以来的民调当中,不满度比满意度为高的状况时有出现,其满意度也跌至四成上下的水平。一项6月25至26日进行的民调,更首次显示更多受访者认为工党新党魁斯塔默(Keir Starmer)将是更好的首相人选。同时,保守党与工党的民望差距也由两个月前一度高见26个百分点的高位回落至今天5个百分点上下的水平。至此,约翰逊坐拥国会80席多数的大有为政府,已重回只为保住政权而战的常态。
可是,新冠病毒真的能消灭民粹主义吗?
无庸置疑,新冠病毒的来袭凸显了政府管治能力的重要。然而,疫情威胁终始有过去的一天。当疫情不再是每日新闻焦点头条,正如早前美国围绕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之死引爆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示威浪潮与警队改革呼声一般,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转移到其他议题之上。到时候,政府管治能力这种看似离日常生活甚远的考量,很可能就会再度变成各国政治的布景,而再非主角。
民粹主义浪潮的兴起,本来就有其结构性原因。有人认为这是全球化工业外移造成西方国家国内“输家”的反弹;有人认为这是2008年金融海啸之后不少政府采取紧缩政策,造成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现象所引起的不忿。无论何者为实,这些问题明显并没有因为疫情而得到解决。因此,疫后的民粹主义土壤依然存在。
另一方面,即使各国领袖能把握疫后重建经济的机遇,将外流的产业链带回国内,让本地的全球化输家获益,又或者以更公平的方法分配国家的救市资源,使金融海啸后贫富不均加剧的戏码不再重演,各国除了二战后已被证为过时的中间派政治以外,似乎也没有任何可激发民众热情的替代方案。因此,即使民粹主义风潮不再,取而代之的也许只会是民众对政治回归冷淡。
到底新冠疫情为各国政治风气带来的影响是短暂冲击,还是根本改变?今天要回答这个问题仍是言之尚早。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疫情短期不去,现正把持政府权力的民粹政客的前景实在难以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