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Call of Duty》引发的质疑:美式价值观对娱乐产业的宰制
2019年10月底由动视公司(Activision Publishing, Inc.)发行的知名射击游戏新作《决胜时刻:现代战争》(Call of Duty: Modern Warfare),原本承载广大玩家的期待,但旋即因剧情任务“死亡公路”(Highway of Death)招来无数骂名。
原来在游戏剧情该任务中,俄罗斯军队被指称曾在虚构国家“乌兹克斯坦”(Urzikstan)的某条高速公路屠杀平民。然而事实上,该设定取材自1991年美军在海湾战争时,空袭与活埋80号高速公路上撤退的上万名伊拉克残兵与平民的惨案。当时伊拉克已宣布接受联合国的660号决议停火,但时任美国总统布什(George Herbert Walker Bush,1924─2018年)却指控伊军仍在战斗,执意下令攻击。
此外,游戏里处处影射叙利亚内战、阿富汗斯坦局势的桥段,也引起相当大争议。
游戏总监明科夫(Jacob Minkoff)曾在8月受访时略带矛盾地介绍该款游戏:“我们是否触及与当今生活的世界相关的地缘政治议题?当然有,因为那正是《现代战争》的主题。我们在讲述刻画任何国家特定政府的故事吗?没有。所以如果你问特朗普(Donald Trump)有没在里面?没有,他不在”
显然,该总监似乎认定把美国以外的人物或事件放进去,就不算隐射特定政府,或是把元凶代换成他人也可以。因此该款游戏的评价迅即暴跌,还有大批俄罗斯玩家责难美国竟将自己的恶行扣到俄罗斯头上,最后迫使索尼公司(SONY)决定不在俄罗斯的PlayStation商店发售该游戏。
尽管部分欧美媒体报道此事并批评这是“美式宣传”(American propaganda),也有评论分析《Call of Duty》系列自2003年推出以来就蓄意塑造亲美倾向,但同时也大多称许视觉特效和玩法,甚至将游戏主角、身为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干员的亚历克斯形容为“英雄”。这只是一款电玩游戏,好玩与否及能否营利才是核心,但若创作团队有心在游戏夹带意识形态,那自然就另当别论。
从该游戏引发的争论,也可看出美国长期利用娱乐作品变相输出自身价值观的现象。
美国游戏、影剧、音乐在国际上所向披靡,光是好莱坞电影产值就占据全球市场三分之一以上,文化影响力更是难以估计。透过这些产品,人们可以从中略窥美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以及个中局限。
以电影为例,例如《惊爆13天》(Thirteen Days),观众只会看见苏联咄咄逼人地欲以核武威胁美国,却不知古巴危机的爆发,与美国欲颠覆古巴政府脱不了干系,更是冷战下美苏对赌的结果;
看《ARGO–救参任务》(Argo),只会看见怒气冲冲的伊朗群众劫持美国大使馆,却不知正是美国长年扶植巴列维(Mohammad Reza Pahlavi,1919─1980年)专制政权才催逼出这股怒火;
还有《追击拉登行动》(Zero Dark Thirty)、《绝地孤军》(Operation Red Wings)等一系列阿富汗战争的相关电影,也只会看到美军的“英勇”和“善良”,而不知美国资助本‧拉登(Osama bin Mohammed bin Awad bin Laden,1957─2011年)的利益因果,更不知中东地区对美国霸权横行的厌恶;
而欣赏《古文明救兵》(The Monuments Men)的话,剧情仅凸显英美盟军如何苦心把纳粹夺走的艺术品完璧归赵,却回避大批盟军士兵跟苏联军队一道劫掠艺术品以及德国意大利平民财产的事实。而讽刺的是,某名美军老兵的继子赫瑟林顿(Hetherington),当得知继父偷走的名画竟属于德国格安哈尔特美术馆(Anhaltische Gemäldegalerie)时,还曾一度宣称“我绝对不把任何东西归还给德国人”,直到2015年看了《古文明救兵》后才起意归还。想必电影里过度美化盟军的“无私”,反而令这名老兵继子的良心不安。格安哈尔特美术馆馆长诺伯特(Norbert Michels)对此的反应倒是很直接:“我们德国人不能为这些画抱怨。这是不对的”。然而,话语权掌握在美国手上,德国人又能奈之何呢?
在美国娱乐作品里,俄罗斯、伊朗、朝鲜等国总怀有“侵略阴谋”、美国人挺身而出捍卫世界的题材屡见不鲜,这既是一般美国大众的成见,亦是美国政府引导的结果。除了动辄渲染外来威胁的论调外,美国政府自从二战后就即注重公众外交,利用美国新闻署(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和中情局的资金和人力,成立自由欧洲电台(Radio Free Europe)、自由亚洲协会(Committee For Free Asia)、国家民主基金会(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NED)等机构向敌对地区传播美式理念和筛选过的信息,这无疑加深了美国社会和不少国家对美式制度与生活的信心,以及对俄罗斯、伊朗等国的疑虑。
而打从1986年电影《壮志凌云》(Top Gun)引发从军热潮后,美国政府又加大针对电影操弄意识形态的力度。当时美国五角大厦不但替《壮志凌云》片商减免税赋,此后也不吝支持类似的电影以宣扬美军形象。如2019年漫威电影《Marvel队长》(Captain Marvel)拍摄时,就获得美国空军出动第57联队鼎力协助,目的正是为了招募新血。2018年《壮志凌云2》开拍后,美国空军与海军还在Twitter捧场,竞相炫耀F-15战斗机与F/A 18战斗机孰优孰劣,希冀再创募兵佳绩。另外,美国国防部还自1990年代拨款开发射击游戏《美国陆军》(America's Army),亦是为了吸引青年从军。
而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2003年美国政府与好莱坞合作拍摄的电影《拯救女兵林奇》(Saving Jessica Lynch),白宫试图以林奇在伊拉克受俘的故事止住反战声浪。结果2007年林奇在国会作证受俘经历实属军方捏造,自己是因车祸而非战斗受俘,且是伊拉克医院及时救治了她。但是不管林奇如何痛诉军方的利用,美国政府透过宣传降低反弹的目的已然达到,更重要的是,伊拉克已牢牢被美军占领统治,谁也动摇不了。而由此也可得悉,美国政府习惯指责他国利用“锐实力”影响决策,但实际上最早恣行“锐实力”、也最游刃有余的,正是美国自己。
在这样刻意塑造的舆论氛围下,美国人民既习惯将俄罗斯、中东国家视为假想敌或混乱源头,这种成见又刺激娱乐产业采用相关主题,加深成见的累积。而美国政府又推波助澜,因为这能反过来助推帝国主义性质的外交政策。
因此可以说,美国人民既是霸权主义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加害者。但受创最深的,则是话语权遭夺、被妖魔化的第三世界他者;最悲哀的,则是失语后接受美式价值观的他者,竟反过来自我殖民,不认为这一套论述有何舛误。
例如2019年漫威宣布开拍《尚气与十环帮的传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后,仍有不少华人不理解“傅满洲”(Fu Manchu)角色的辱华情结,粉饰那是“创作自由”。但反过来,中国推出《流浪地球》时,竟反倒有许多嘲讽的意见,认为电影里缺乏美国人角色、还有中国人高呼拯救地球的桥段都是民族主义的膨胀等。不过若以同样标准检视美国娱乐产业,恐怕鲜有不洋溢或隐含大美国主义,这不应该更值得抨击?这种双重标准的错乱,正显现美式价值观的宰制有多么深刻。
靠着两次世界大战蓄积的庞大军事与经济实力,令美国得以长年垄断话语权,向全球推送美式价值观,同时也吸引众多人才移民美国,替“美国梦”添砖加瓦。这当中虽然也有争取物质富足的生活、性别平等的正面意义,但无形中也令不少第三世界人民移植美国的种族或阶级想象,甚至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安排进美国定义的正邪贫富序位里,斲伤自主性。
虽然或许有人会疑惑:不过只是娱乐,值得如此较真?但考究美国政府挟着资本与科技优势强势输出文化的真相后,便能得知身为被定义的他者,在渠等的体系里永远只能当个被拯救或被丑化的依附者,纵使想反驳澄清,也容易招来挑战或威胁美国利益的质疑,这绝非推进世界各国各族相互理解和尊重的范式。
再说,从这回《Call of Duty: Modern Warfare》引起的抵制来看,显然美式价值观已很难像从前般风行无阻,这无疑象征多元化世界的日渐成熟、以及美国的缓慢衰退。毕竟文化的流行,最根本的动力是源于经济的厚实,美国人民迟早会慢慢认清这点;至于其他第三世界的受众,自然也该从这意识单向灌输的枷锁里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