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纵论《特金会》之中国：“出局论”纯属过虑

随着一波三折的“特金会”最终敲定并日益临近，各方诉求与底线以及美朝峰会最终可能取得的实质成果等问题，成为世界各国传媒聚焦的中心。至于不断被舆论认为出局边缘化的中国，该如何处理个中关系？
为尽可能厘清各方利益诉求以及全面解析“特金会”，《香港01》分别访问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美国研究中心主任时殷弘，以及延边大学朝鲜半岛协同创新中心首席专家、朝鲜韩国研究中心国际政治研究所主任金强一。

01：备受关注的“特金会”举行在即，您对可能取得的成果有何预期？

金强一：现在预测的话无非有三个结果：其一是在完全无核化方面取得重大进展。现在来看应该说有些进展，否则美朝峰会不可能成形，所以在重大的问题上会不会相互妥协形成完全无核化的协议，这是可能的；其二是美国接受朝鲜分阶段弃核的提议，有可能第一阶段设定成完全消除对美国的威胁，但是如果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这有可能是完全无核化的第一阶段，也有可能是美国撒手朝鲜半岛事务的第一阶段，所以这里有一个潜在的威胁；其三就是谈崩，现在看起来谈崩的可能不太大，惟美朝两国领袖不确定性较高，也不能排除这一可能。

时殷弘：很明显，特朗普做了让步。特朗普原先几乎给人的印象就是不断威胁（朝鲜），包括他的国安顾问博尔顿（John Bolton）指金正恩无路可走，是因为2017年对朝潜在军事打击造成空前的威胁以及联合国制裁决议的压力，金正恩才乞求谈判，这当然不是事实，金正恩很愤怒。

特朗普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在新加坡会谈前，让金正恩在谈判中处于弱势，建立自己的心理优势。金正恩当然不能容忍，所以金正恩威胁取消“特金会”，这下特朗普急了，能否跟金正恩会面，关系到特朗普在美国国内的声誉，关系到共和党的中期选举，所以特朗普姿态放软，发出取消会谈的公开信没两天又宣布说“新加坡峰会重回正轨”

时殷弘：实际上特朗普做了非常大的让步，公开宣称美朝峰会不再是像他先前要求的那样，经过仅仅一波谈判以后，朝鲜立即实现彻底非核化，而是说这次会晤是“只是一个开端”，“only knowing each other”（只是为增进彼此了解）。他已经做了重要让步，所以峰会才能进行下去，因为让朝鲜立即、彻底非核化，是不可能的。

特朗普的目的是从对手身上榨取最大让步。但是特朗普的对手是不同的，碰到讲礼貌的国家主席习近平这招可能有点用，但碰到同样是“流氓”的金正恩，基本上没用；碰到欧洲，欧洲对待贸易战的态度是“你要榨我，我马上宣布反制、报复”。特朗普的这一套是直接出击，有所斩获就回去。这套打法一开始可以沾一点光，但现在看来效能正在递减。因为特朗普这样一轮又一轮的出击，大家都对他逐渐形成一种应对战略。

从2018年年初金正恩主动商讨朝鲜参加韩国平昌奥运会、提出朝韩会谈开始，真正的主动权基本上掌握在金正恩手里。特朗普这一轮算是见识到了。现在很清楚，服软的是超级大国的总统，而不是所谓“三流国家”的领导人。

01：在“特金会”之前，围绕驻韩美军会否撤离的问题一再掀起波澜。不久前美国国防部部长马蒂斯（James Mattis）说这个话题根本不在讨论的范围之内，韩国总统文在寅也说韩美同盟的问题与和平协议没有任何的关系。您是怎么看待美朝双方在一些核心问题上的诉求和各自的底线？

金强一：驻韩美军的问题不是这次最核心的问题。从朝鲜的立场讲起，如果完全弃核的话，倒希望美军留在朝鲜半岛，但是缩小一些规模，这是它可能的战略考量。设想一下，如果朝鲜完全去核，对韩国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这时候完全暴露出来自身的弱点。另外还有个中国和俄罗斯的背景，需要牵制一些，这时候如果美国势力完全没了，马上就出现东北亚权力的空白。如果朝鲜不弃核的话，自然主张美国完全撤退，因为已经有优势。

01：在此之前，不断有中国出局、中国被边缘化的论调。如果三方会谈成型，那么如何理解中国在整个过程中的角色与作用力？

时殷弘：中国的角色很复杂。最为关键性的时刻，是3月底金正恩到北京访问。金正恩访华以前是什么心情？他要面临跟特朗普的一场豪赌，这个时候心情有点忐忑，盘算着跟中国关系还这么坏，有点不靠谱。也就是说，金正恩终于认识到跟中国关系这么坏对他很不利。

另一方面，假如豪赌期间，特朗普这个“混蛋”把赌桌给掀翻了，再次重演2017年美国对朝鲜的军事打击威胁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时候金正恩认识到，如果跟中国关系能够改善，可以提供双保险。

中国方面，习近平知道朝鲜半岛要发生剧变的事实已经太清楚不过了。从甲午战争以来，朝鲜半岛对中国的利益不言而喻，中国的领袖谁也经不起将来中国人民发问“Who lost Korea peninsula”（谁弄丢了朝鲜半岛）。而在半岛剧变之际，中国却整个被特朗普、金正恩、文在寅三个人排除在外，中国心里有一种大不安：这些即将要豪赌的赌徒，心里想什么？他们谈了什么？接下来还会谈什么？

所以金正恩大不安，习近平大不安，当中朝双方的机会、利益完全的契合、匹配在一起的时候，金正恩访华，两边谈的很好。从北京方面来说，终于开始进入对中国利益关系重大的半岛剧变过程；同时，从2017年年初到年末，除了朝鲜，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近乎全部改善，再堵上朝鲜这个“缺口”，连“近乎”两个字都没有了。

金正恩跟习近平会谈的意义。打个比喻，好像金正恩允许习近平进入赌场（gambling house），这场赌博肯定跟中国的权力、荣誉、利益大为相关。之前中国在赌场之外，这不行。金正恩访问北京后，中国进入赌房，但还只能坐在靠墙的板凳上。

而金正恩访问大连这一次，中国终于从靠墙的板凳向前进一大步，但是仍然不在中心赌桌上——中心赌桌已被特朗普、金正恩、文在寅三个人占了，而这三个人没有任何动机让中国上这个赌桌。

但是中国一定要坐上中心赌桌。为什么？中国不赌，但是中国一定要在桌子旁边看你们怎么赌，来防止其他三方做出任何侵害中国权力和基本利益的任何可能的动作。朝鲜半岛虽然不是中国的领土，但历史证明半岛上发生的事情跟中国的安全、国家荣誉有重大关系，所以中国要坐在赌桌上，我不赌你们赌，我看着你们赌，这是中国的权力。现在中国虽还不在赌桌上，但已经进了一大步。

金强一：三方会谈看起来有可能，就看美朝会谈的成果怎么样，如果有重大突破的话，三方也可以。但是至于中国是不是加入，都说中国边缘化了，没道理，这一次中国不说话有人就难受了，这是不对的，为什么？除非朝鲜半岛搬走，否则中国仍然是朝鲜半岛问题非常重要的一方，这点是毫无疑问的。现在的问题是必须锁定的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就是弃核，能不能打掉朝鲜的核弹这才是目标。

现在有很多讨论这个问题，好像中国被边缘化了、出局了。如何出局？将来朝鲜核问题的每个步骤如果没有中国的介入，以后能解决吗？所以从战略的角度来考虑的话，美朝双方能谈下来这是对中国最有利的，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添枝加叶。因为美方非常担心的是像俄罗斯也好，中国也好，加入以后变数就多了，变数一多就难谈，这个忧虑也是有道理的。所以最好两家先谈，谈不成再说。至于中国边缘化这一说都是多余的担心，只能不断暴露出自身的现在的目标还不清。

另外周边国家的介入，有可能形成复杂的局面。作为周边国家，应该在美国和朝鲜双方间扮演调节的角色，这是建设性的。如果完全站在美国的立场，或者完全安全站在朝鲜的立场，则容易成为搅局者。比如俄罗斯现在就有点在搅局，日本也在乐此不疲地挤进来。

此外，所谓建设性的意见，还应该多为以后的朝鲜提供一个发展的路径。不管是几方会谈，一定是朝鲜去核，但是各方都没有考虑过，朝鲜弃核以后怎么办。各方的确需要坐下来，给朝鲜一个机会，让朝鲜做出选择，是选择被制裁还是繁荣？如果弃核的话，各方将会以什么样的力度帮助朝鲜的经济建设，当然前提是做出安全保证。这些问题是不是应该讨论，但现在还没有任何眉目。朝鲜肯定是有顾虑的，好像弃核以后就投降了，甚么都不给，朝鲜很担心这个。

在这个问题上，美国现在的立场也有问题，不过美国之外的周边国家可以坐下来讨论，毕竟朝鲜繁荣对于这几个国家来说益处非常大。现在中国乃至周边国家需要做的是调整心态，促成美朝会谈，给出建设性意见，这是核心的问题。

01：其实6月12日举行的特金会只是个开始，后续会不会有第二轮、第三轮，以及更实质性的东西出来，包括撤军、建交之类的，可能都是更长远的问题。

金强一：美朝会谈可能有重大的突破，但是执行起来是相当麻烦的问题，因为问题不可能很快的解决，每个阶段都有很多的变数，所以不能盲目乐观。我最近研究金正恩的指导思想，这个指导思想当中更关注的是民生，有点像韩国前总统朴正熙的风格，他当时痛恨的就是贫穷，这种情结金正恩也有。所以朝鲜的现状是这样，如果想繁荣经济，想建设正常国家，想叫老百姓幸福就要弃核。我想金正恩有可能弃核，在这时候国际社会需要给他制造一个氛围，条件也是重要的。

现在美国强硬，谈判过程当中估计也会有一些妥协，不可能叫朝鲜完全投降，美国甚么也不给，至少华盛顿答应跟平壤建交也好。因为美朝建交对平壤政府来讲意义是相当重大的，为什么这么讲？不仅是跟美国改善关系，而且打通世界银行的促进，这对朝鲜非常重要，所以金正恩非常着急跟美国改善关系，美国方面也可以承诺这个东西，弃核的话，国际银行支援也可以提供给贷款之类的东西，完全可能。

时殷弘：以中美关系作为对照来看，奥巴马跟胡锦涛，奥巴马跟习近平，特朗普跟习近平，两国领导人见面的时候气氛多好，尤其是去年中国给特朗普设置“国事访问+”的时候，讲好话谁不会讲，都可以讲的很漂亮，但问题在于具体的进程，没这么浪漫。

美朝关系也是一样，还是要讨价还价，这时候金正恩一定要让步，特朗普也一定要让步，必须有这个过程。美国要真有本事，可能会打（朝鲜），特朗普也确实真的可能会打。但问题是要打的话，不要说文在寅不同意，美国防部长马蒂斯都不一定同意，因为困难很大。再说美国要真打朝鲜，中国会怎么样？

所以特朗普别讲大话了，应该见好就收。金正恩能废弃针对加州的远端核导弹，特朗普就已经成功了。美国2017年对朝鲜够狠了，但也一样没达到目的。目前什么比较现实，特朗普要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