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不是“伊拉克”也不是“阿富汗”

撰文: 叶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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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治叙利亚54年之久的阿萨德(Assad)父子政权倒台之后,不少人都担心叙利亚会变成下一个“伊拉克”又或者是“阿富汗”。然而,类似的对比从叙利亚人的眼中来看却忽略了一个重点,那就是无论是在伊拉克还是阿富汗,推翻原有专制政权的都是外国势力,取而代之的都是由外国势力扶持的留外人物。

相较之下,大多叙利亚人都把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倒台看作是2011年反政府示威、其后演变成内战以后十多年来的国内人民抗争的最终成功。

如今组成大马士革临时政府的沙姆解放组织(Hayat Tahrir al-Sham,HTS),背后虽然有土耳其支持,却并不是完全听命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的组织。

而且,这次推翻阿萨德政权的12天攻势,也不是一个组织的成功--例如首先进入大马士革的反抗军其实并非沙姆解放组织,而是由德鲁兹族(Druze)武装组成的“南方作战室”(Southern Operations Room);而且,如果不是同样是叙利亚人民的政府军士兵人人士气消散、大体不作抵抗,反对派的进展也不会如此迅速。

12月12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在安卡拉与土耳其埃尔多安会面,讨论叙利亚局势。(Reuters)

可以说,推翻阿萨德政府的民情已在,只是沙姆解放组织以及在其背后支持的土耳其看准了俄罗斯、伊朗、黎巴嫩真主党都无力、无意军援阿萨德政府的时机而已。

两个教训

从沙姆解放组织领袖朱拉尼(Abu Mohammed al-Julani)过去统治西北伊德利卜(Idlib),以至今天入主大马士革快满一周的各种行动来看,朱拉尼也正在努力避免叙利亚踏上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后尘。

伊拉克的教训是,2003年美国入侵推翻萨达姆(Saddam Hussein)之后实行了所谓的“去复兴党化”(debaathification)政策,把任何与萨达姆阿拉伯复兴社会党(Ba’ath Party)有关的人士都排除在新的政治体制之外,最终变成了针对在伊拉克为少数的逊尼派的歧视政策,使新政府缺乏有经验的政府人员去执政,日后更引致伊斯兰国(ISIS)等极端势力的崛起。

12月8日,朱拉尼在大马士革的倭马亚清真寺向群众发言。朱拉尼是他的“战时代号”(nom de guerre),如今他已经全面使用他的原名“沙雷”(Ahmed Hussein al-Sharaa)。(Reuters)

阿富汗的另一种教训是,2021年塔利班夺权之后,并没有兑现温和化其极端伊斯兰主义的承诺,对女性的人权不断收紧限制,大部份教育被禁、外出需要男性亲属陪同,到本年8月连公开发言也被禁止,至今导致西方援助缺乏,像中国、俄罗斯这些倾向对塔利班采取务实主义的国家也未有正式承认其作为阿富汗的国家政府(虽然两国都接受了塔利班派出的外交人员)。

善待阿萨德政府人员

朱拉尼入主大马士革之后,并没有执行叙利亚版的“去复兴党化”政策,而是与阿萨尔政府遗留下来的官员通力合作,先从原总理贾拉利(Mohammad Ghazi al-Jalali)手上接过政府权力,把原来管理伊德利卜的“救国政府”(Salvation Government)总理巴希尔(Mohammed al-Bashir )召来担任临时总理。原有的公务员全都得到可以照常上班的指示。外交部的驻外人员都得以留任(按:有驻外使节几天前还在为阿萨德辩护,如今却为新政府说好话)。

高层官员职位和安全相关事务则由伊德利卜的官员接任。例如有份在伊德利卜帮助建立救国政府、在阿联酋长大、能说流利英语的Mohammed Ghazal就来到大马士革负责整治不同的政治机关。而大马士革街头指挥交通的警员也是来自伊德利卜的警队。

12月11日,现年36岁的Mohammed Ghazal接受路透社访问。(Reuters)

阿萨德政府的一般军人也得到全面赦免。他们只要向新政府登记缴械即可。虽然朱拉尼表明会追究高层军官,但暂时似乎没有自愿缴械投降的高层军官被严厉对待。

朱拉尼建立的临时政府都用上了其沙姆解放组织的人,没有让土耳其直接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SNA)、长据东北油田和农地的库尔德族主导、美国支持的叙利亚民主力量(SDF)、南方作战室旗下各路武装等各方势力参与。

不过,这只是直至来年3月为止的临时做法。叙利亚人经历了14年的内战苦难,人们都在渴望和平与和解,朱拉尼大概不会笨到要完全将其他派系排除在外,因而引发另一场国内冲突。

避免成为另一个“塔利班”

在伊斯兰主义的意识形态问题上,朱拉尼早在管治伊德利卜之时已逐渐放弃极端宗教思想,重用本地精英,换掉伊斯兰武装份子的长袍而穿上西装,也用三色旗取代逊尼派圣战士常用、黑底白字写有伊斯兰誓词的旗帜。本年初,有伊斯兰圣战的支持者甚至因为不满朱拉尼太世俗化而上街参加示威。

2024年12月11日,在叙利亚大马士革的高速公路边上可以看到前总统巴沙尔·阿萨德被毁的海报。(Getty Images)

这次入主大马士革之后,朱拉尼已下令其军人不能干扰女性的穿着,并向基督徒、德鲁兹族、库尔德族等不同宗教和少数族群表明会尊重他们的权利,而阿萨德政权所属的阿拉维派(Alawites)也没有遭到清洗(按:虽然不少亲近阿萨德政府的人物据称都已经逃到国外或乡村地方躲避)。

网络上确实有流传一些沙姆解放组织军人违反朱拉尼命令的行为,例如有军人质问一位支持阿萨德政府的电台基督徒女记者她属于什么教派,亦有军人闯进大马士革的什叶派清真寺叫嚣等等。不过,沙姆解放组织多次表明将会对于这些违反命令的人作出追究,指他们的行动不代表沙姆解放组织,也不代表新的临时政府。

网上流传持枪者闯入大马士革什叶派清真派后的片段:

临时政府的初步行动都聚焦在恢复和改善整本治理之上。例如Mohammed Ghazal就已经开始改革阿萨德遗留下来的过时政府机构,以及吃空额等贪腐问题,并希望将平均25美元的公务员月薪提升到100美元的伊德利卜水平,并将伊德利卜的电子化公共服务带到大马士革。

虽然在新政府“草创阶段”我们不能肯定朱拉尼有没有办法扫清前身是阿尔盖达(Al Qaeda)分支的沙姆解放组织内部的极端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但可以肯定的是,朱拉尼正努力往这个方向推进,避免自己的新政府变成另一个塔利班。

三个变数

不过,即使我们假设朱拉尼真的能从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历史中汲取到教训,还有至少三个重要因素将会决定叙利亚未来是会走向大融和式的和平,还是陷入另一阶段的分裂和冲突之中。

截至12月12日的叙利亚势力分布图:啡色是沙姆解放组织、白色横线是前政府失去但控制权未明的土地,浅黄是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紫色是美国支持的库尔德族叙利亚民主力量,亮蓝色是美国坦夫基地保护区,深黄色是其他不同的反对派武装,肉色是沙姆和叙利亚民主力量争夺地区,暗蓝色是以色列军队。(ISW)

首先,虽然如今未能加入政府的各路反对派人马并没有用武力对抗沙姆解放组织和朱拉尼,但如果末来几个月临时政府把局势稳定下来之后也不开始同各派探讨权力分配的新宪政问题的话,恐怕这些各有武装的力量并不会轻易臣服于沙姆解放组织之下。

以往在伊德利卜执政期间,朱拉尼采取的是高压专制的手段。在宗教、种族多元而且各派都有武力的叙利亚,这一套并不能派上用场。否则,朱拉尼只会变成另一个阿萨德,又或者让叙利亚重新陷入冲突之中。

其次,叙利亚长期是不同外国群雄逐鹿之地,如今俄罗斯和伊朗已经明显失势,而保留了小量驻军的美国在特朗普(Donald Trump)上台之后也不会想花费太多精神在叙利亚身上(按:特朗普在首届任期内已试图从叙利亚撤军),剩下来的外部势力大概就只有土耳其,以及在阿萨德倒台后大举空袭叙利亚并派兵越境的以色列。

大马士革失守之日,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表明美国不应插手叙利亚,这不是我们的战争。(Truth Social截图)

在沙姆解放组织展开反攻之后,土耳其支持其叙利亚国民军以武力夺下了库尔德族叙利亚民主力量控制的好几个城镇,不过到12日已在曼比季(Manbij)一带达成临时停火。目前,由于阿萨德政府倒台,原本与叙利亚民主力量结盟的阿拉伯武装都开始转投沙姆解放组织阵营,加上一向支持库尔德族的美军有可能撤走,这绝对是土耳其进一步压制库尔德族力量的时机。然而,如果土耳其真的要把握这个时机的话,这将破坏朱拉尼向库尔德族呼吁团结的计划,使叙利亚继续战火不断。

另一方面,经过连日攻击,以色列已经将阿萨德政府留下来理论上可以用来攻击以色列的军备大多都炸毁掉。朱拉尼从来也没有显示出要侵犯以色列的意向。叙利亚的新政府上台,对以色列而言,绝对是一个重新以外交而非军事解决分歧的机会。但以色列会否尝试把握这个机会,却值得质疑。

简单而言,叙利亚能否恢复和平,还是要看插手叙利亚的各方势力的行动。

最后,经历失治和战乱多年的叙利亚,如今经济大坏,GDP比内战之前跌近九成,正处于百废待兴的境地,外来援助是必需的。国际社会,包括将沙姆解放组织视为恐怖组织的联合国和西方国家,都必需展示出同新政府合作的意愿。如果朱拉尼真的走上温和化之路的话,它们必需解除其恐怖组织定义,并对叙利亚重建提供实质援助。一个稳定、和平而独立的叙利亚,是大多数国家的利益所在。

叙利亚变天,为人们带来了沉寂良久的希望。但希望能否成真还需要各方的意愿和努力去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