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与以色列的“游戏王”博弈:导弹危机能够落幕吗?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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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6日,各方屏息的以色列报复终于到来:以军对伊朗发起三轮空袭,打击多个军事目标,地点包括德黑兰等伊朗城市,以及与伊朗关系密切的部分叙利亚军事设施。

据以方所述,这次空击不只是对10月1日伊朗导弹袭击的报复,也是对伊朗数月以来持续袭击的回应,“以色列与世上其他主权国家一样有权及责任回应,而以军已全面调动防卫及攻击能力,并会采取一切需要措施保卫以色列及民众。”

不过有鉴于此前美国不断放风称,以色列已承诺不攻击伊朗核设施、石油设施;伊朗也通过匿名官员告诉《纽约时报》,“如果以色列只打击军事目标,而不是能源或核子基础设施或暗杀伊朗高官,德黑兰可以避免报复”,从这个脉络来看,以色列的打击显然有所克制,只是选择走个过场、而没有升级战争。之后以色列如果没有再一步动作,伊朗应该也不会再度报复,那么这轮导弹冲突将跟今年4月一样,在各方有所克制下悄然落幕。

短期来说,这是今年4月以伊互射导弹后,两国又一回合交手的结束;但长期来看,这一回合的落幕并不会是以伊冲突的终点。

2024年10月1日,以色列阿什凯隆(Ashkelon),伊朗发射的弹道飞弹被以色列的铁穹系统(Iron Dome)拦截。(Reuters)。

伊朗的行动与准备

首先观察10月这轮以伊冲突起点,基本上可以用知名的卡牌游戏“游戏王”来模拟过程。

众所周知,伊朗在10月1日召唤了有别于“抵抗轴心”(Axis of Resistance)的新“怪兽”:直接以导弹打击以色列本土。而这只怪兽的攻击力虽然不强,却自带三种效果。

第一,挽回国家颜面,对之前放话“誓言报复”的各种事件进行交代:7月31日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Ismail Haniyeh)遇刺、9月27日真主党领袖纳斯鲁拉(Hassan Nasrallah)遇刺、9月30日以色列入侵黎巴嫩。当然,区区导弹打击无法停止以色列铁蹄,所以哈马斯、真主党仍要与以军苦战,作为失败国家的黎巴嫩也只能默默承受池鱼之殃。但伊朗如果什么都不做,国家威慑力就会荡然无存,因此德黑兰最后还是咬牙发射导弹。

第二,激励“抵抗轴心”继续作战。作为伊朗“抵抗轴心”的重要板块,德黑兰不派兵助战真主党已经引发不少埋怨,如果之后又无任何军事表示,恐怕会让叙利亚、伊拉克民兵乃至胡塞武装质疑,自己为伊朗卖命究竟有何意义。所以借由发射导弹、展现对于真主党的隔空支持,伊朗也是意图证明自己不会在“抵抗轴心”遭受攻击时作壁上观,而是无惧情势升级也要挺身而出,不让真主党孤立无援、成为弃子。

第三,回应内部的强硬派、保守派民意。1979年革命后,反美反以就成为伊朗的国家象征,也是构成政权合法性的部分基础;伊朗政坛的强硬派与保守派,也往往会以捍卫伊斯兰革命成果、抵抗外部压力为立场,争取相关民意支持,进而巩固自身权力。因此发射导弹不仅是对外的战略行动,更是对于内部民意的政治回应,表明政权在面对外部威胁时不会轻易妥协,所以也能看到伊朗祭出打击后,国内有不少民众上街欢庆的场景。当然这个动作搭配伊朗承受制裁重担、经济凋敝的现况,或许也有转移不满、将民众情绪引向外部敌人,用反美反以的民族主义激情来强化国内团结的考量。

图为2024年10月1日,伊朗对以色列发动大规模导弹攻击后,德黑兰民众上街庆祝。(Majid Asgaripour/WANA (West Asia News Agency) via REUTERS )

而从上面三重效果来看,与以色列决战其实不是伊朗的目标,甚至是伊朗极力要避免的危险发展,因此伊朗在召唤“以导弹打击以色列本土”这只怪兽后,便发动事先覆盖好的魔法卡:恐吓美国,同时与海湾阿拉伯国家进行交涉

首先是恐吓美国。这个操作顾名思义,就是用中东大战的风险施压华盛顿,迫使后者管束以色列的报复程度。例如匿名的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高官就告诉《纽约时报》,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Ali Khamenei)已经命令武装部队制定多种报复方案,如果以色列度伊朗造成“重大伤害”,例如打击能源和核子基础设施或暗杀伊朗高官,那么伊朗可能会向以色列发射1,000枚弹道导弹,同时升级“抵抗轴心”的各方向动作,包括封锁霍尔木兹海峡的商业交通,让全球航运与能源大乱。

再来是与海湾阿拉伯国家交涉。10月2日,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Masoud Pezeshkian)对卡塔尔进行正式访问,伊朗外长阿拉格奇(Abbas Araqchi)也从4日起接连出访黎巴嫩、叙利亚等国,并与埃及外长通电话,更在9日访问了沙特,会见沙特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和沙特外交大臣费萨尔(Faisal bin Farhan Al Saud),希望“协调地区国家、通过外交努力,阻止以色列的种族屠杀和侵略”。

2024年9月11日,沙特阿拉伯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在首都利雅德出席会面。(Reuters)

当然,沙特等国不会为了伊朗出兵,但德黑兰同样是以中东大战的风险,扼住了海湾国家的咽喉。如前所述,以伊之间的严重军事冲突,必然会对全球石油市场产生影响,因为沙特虽是全球最大石油出口国,伊朗却拥有霍尔木兹海峡的地缘优势,而该海峡是全球石油运输的重要咽喉,且伊朗已经曾多次威胁,将封锁霍尔木兹海峡,搅乱全球石油供应。

而沙特目前聚焦的“2030愿景”(Saudi Vision 2030)虽然意在推动经济多样化、减少国家对石油的依赖,却无法回避一大关键:“2030愿景”的推动还是严重依赖沙特的石油收入。因此伊朗、以色列冲突一旦影响全球石油市场,这必然会干扰沙特的国家转型进程。

再来是军事安全考量。由于沙特有美军驻扎,如果以伊战争爆发,沙特将面临一大风险:如果开放美军利用本国领土领空袭击伊朗,将有一定机率招致伊朗报复、袭击油田。因此这段期间海湾阿拉伯国家持续表态,要求美国敦促以色列不要打击伊朗油田,以免海湾国家遭到伊朗报复。

最后就是出乎各方意料的陷阱卡:伊朗与沙特联合军演。基本上这一事件是2023年沙伊复交后的两国新进展,也是沙特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愿被卷入一场直接的地区战争,特别是在国内经济改革和地区稳定的背景下,这与沙特的长期利益不符。当然,与伊朗军演不代表沙特会为伊朗决战以色列,但这至少能向美国传递讯号:沙特存在骑墙的潜在空间,战争一旦开打,沙特等海湾国家恐怕不会如美国所愿,供其调度、开放军事基地。

伊朗海军司令伊拉尼(Shahram Irani),沙特阿拉伯已经提出要求,将与伊朗在红海海域举行联合军事演习。(伊朗媒体)

以色列的回击与考量

而在伊朗行动同时,以色列也有自己的回合考量。

从某种程度来说,以色列或许想要不计代价召唤最强怪兽,也就是把美国拖下水,出兵中东协助自己与伊朗决战,并且一劳永逸击溃伊朗神权政府,终结德黑兰与“抵抗轴心”对自己的长期威胁。但从华盛顿的视角出发,撤出中东泥淖、转向印太聚焦中美竞争,是奥巴马(Barack Obama)时期就已开始的战略大势,即便以色列是美国的重要盟友,为此重返中东决战伊朗,还是一个非常不智的举措,尤其现在还是2024美国总统大选前夕,中东生战将对执政的民主党选情相当不利。

因此美国只能不断设置各种环境魔法卡,来避免自己被以色列强制召唤入场,例如做为两手策略的“萨德”反导系统(THAAD)部署。

众所周知,“萨德”系统由美国航空航天制造商洛歇马丁公司承担主要的研发和生产,是一种可车载机动部署的反导系统,具备在大气层内外拦截来袭的短程、中程和远程洲际弹道导弹的能力。而一套“萨德”系统通常由指挥中心、1部地面X波段雷达、6部8联装发射装置和48枚拦截弹组成,其拦截高度介于40公里以上至150公里之内,射程可达200公里。

美国“萨德”反导系统10月17日行驶在以色列街头。(央视新闻)

而在以色列部署“萨德”,首先能够发挥补偿作用,也就是说服以色列“萨德”换取“报复降级”。毕竟从伊朗导弹成功击中以色列来看,以国还是暴露在中长程导弹的威胁下,虽说以色列已有相对完善的防空系统,如“铁穹”(Iron Dome)和“大卫投石索”(David's Sling),但这些系统主要针对短程和中程的火箭弹及导弹威胁,在应对伊朗发射的中远程弹道导弹方面却仍有明显的不足。

而如前所述,“萨德”是一种专门用于拦截中程和远程导弹的先进防御系统,能在高空拦截并摧毁来袭导弹。其部署将显著增强以色列的多层次防空体系,填补现有系统在远程导弹拦截能力上的缺口。这对以色列来说至关重要,特别是在与伊朗的冲突中,“萨德”能有效抵御伊朗的弹道导弹威胁,提升国家长期防御能力。

再来,如果以色列还是强力报复伊朗,“萨德”的拦截能力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迫使伊朗唾面自干、放弃再报复,这是美国防止自己被召唤入场的第二手准备。毕竟伊朗拥有中东地区最庞大的弹道导弹库存,其导弹技术更让德黑兰手握打击以色列在内中东各国的能力。即便2024年伊朗的两次导弹袭击都是点到为止,但德黑兰终究是展现了军事力量和攻击意图。而美国“萨德”的到来,可以说是对伊朗导弹威胁的直接回应。“萨德”系统旨在拦截中远程弹道导弹,其部署不仅能够提升以色列的拦截能力,也能够预先威慑伊朗,表明美国不会容忍伊朗的进一步军事升级,不论以色列的未来报复程度如何。

图为洛歇马丁(Lockheed Martin)生产的萨德导弹防卫系统(THAAD)。(洛歇马丁公司网站图片)

当然,不能终结伊朗威胁还是会让以色列心有不甘,不过这段期间以军意外翻开了覆盖的陷阱卡,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以色列必须强悍回击的政治压力:10月17日成功击杀哈马斯领导人辛瓦尔(Yahya Sinwar)

这一事件首先会削弱哈马斯短期的军事指挥能力。作为加沙地带的长期最高领导人,辛瓦尔在哈马斯内部拥有极高威信和战略指挥权,其去世不仅会在一定程度上拉低基层战斗人员的士气,也可能削弱哈马斯高层的内部团结,尽管哈马斯的组织结构严密且高度层级化,但辛瓦尔作为核心决策者的缺位,还是会对领导层的凝聚力产生冲击。

再来就是提升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的内部支持。众所周知,从2023年加沙战争爆发至今,以色列政府始终没能摆脱民众的灵魂拷问:人质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平安回家?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甚至连防长加兰特(Yoav Gallant)都为此公开挑战内塔尼亚胡,认为应先达成第一阶段停火协议,换回部分人质,再继续进行军事行动。基本上这也是以色列突然升级北线战事、决定入侵黎巴嫩的原因之一:加沙的战略泥淖不知如何收场,只好改揍真主党转移焦点。而这次偶然击杀辛瓦尔,当然也是一个可利用的天赐良机,内塔尼亚胡刚好趁机宣传“成功铲除以色列心腹大患”,同时用这个战果满足内部极右势力,降低强悍报复伊朗的必要性。

2021年5月24日,哈马斯领导人辛瓦尔(Yahya Sinwar)在加沙举行的反以色列集会上做出手势。(Reuters)

接著就是再度羞辱伊朗。即便击杀辛瓦尔有其偶然性,以色列还是能借此传递一个清晰讯号:面对内外威胁,以色列有能力、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维护国家安全,既不会在国际压力下妥协,也不会被所谓“全面战争”的风险吓倒。基本上这也是以色列自加沙战争爆发以来,即便可能挑战伊朗红线、导致情势升级,也持续要发起斩首行动的背后逻辑,包括今年7月在德黑兰击杀前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9月在黎巴嫩炸死真主党前领导人纳斯鲁拉。以色列意在表明:无论是针对伊朗支持的代理人组织,还是针对伊朗本身,以色列都敢于先发制人进行打击。而其终极目标,当然是迫使伊朗与“抵抗轴心”重新评估与以色列的军事对抗策略。

整体来说,在美国用“萨德”进行事前弥补与事后防范的二手准备、以色列又意外收获击杀辛瓦尔的战果下,强悍报复伊朗的可行性与必要性都已同步下降,因此以色列最后召唤出来的怪兽,其实也与伊朗所召唤的功能类似:攻击力不强,但带有政治效果。

只是,目前以色列与伊朗的两条代理战线仍在剧烈燃烧:流血的加沙看不到止战尽头,哈马斯严重受创却一息尚存,以色列所向披靡却缺乏终局规划,停火斡旋虽在进行却毫无进展;黎巴嫩局势则持续升温,以色列不仅持续祭出空袭,还发动地面入侵与真主党激烈交火,同时拒绝各种形式的停火谈判。显然,始于“阿克萨洪水行动”的新一轮以巴冲突正在不断外溢,也因此导致了以色列与伊朗的这两次导弹危机。在这种紧张时空下,以伊的两回合交手虽然惊险落幕,但只要两大战线一日不止,危机就还有复燃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