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视角・二|总统大选毫无悬念 普京成了当代叶卡捷琳娜大帝
2月24日俄乌战争两周年过后,俄罗斯即将在3月15日至17日迎来总统大选。虽然投票尚未举行,结果却是大势底定:普京(Vladimir Putin)必然连任,剩下只是得票多寡的问题。
这种氛围与前两年的发展相对照,就像被历史开了玩笑。毕竟2022年战争爆发后,许多分析都聚焦关注普京的未来走向,西方媒体尤其走火入魔,一有风吹草动就竞相要替普京“拉警报”,不是宣称普京身患绝症,就是预言普京即将失势下台。
当然,不少事件都助推了前述宣传,例如2022年2月俄军冒险包围基辅(Kyiv)的战略冒险失败、9月乌军夺回哈尔科夫(Kharkiv)后普京宣布动员、11月俄军被迫撤出赫尔松(Kherson)西岸等,基本上俄军的“差强人意”扮演了关键角色;进入2023年,俄军虽未再有大挫败,“俄罗斯内斗”却成为关键字,热点事件便是6月的瓦格纳(Wagner Group)兵变: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作为普京心腹一朝反目,引发了全球媒体关注,事件本身虽然有惊无险,却还是让普京灰头土脸。
不过从结果来看,瓦格纳兵变大概是“西方预言”最接近实现的一刻,却还是没能化想像为现实。在这之后,普京著手拆解瓦格纳、清洗俄军、敲打亲瓦格纳的军事博主们(Milbloggers),牢牢掌握了政治权柄。接下来的两起死亡事件,更是宣告普京权位再获巩固:一是2023年8月,包括普里戈任在内的瓦格纳高层发生坠机、瞬间团灭;二是2024年2月,俄罗斯反对派领袖纳瓦利尼(Alexei Navalny,又译纳瓦尔尼)狱中猝死。不论这两起事件究竟是意外还是阴谋,普京都因此少掉两个心腹大患,不仅更有余裕收编瓦格纳,也打击了俄罗斯自由派士气。时至今日,2024年总统大选结果已是毫无悬念,就算舆论曾经争辩“这场战争会否拖垮普京政权”,历史也已明确给出否定答案。
当然,这个答案不是凭空出现,也并非结构注定,而是需要后天的人为努力;就像普京发动俄乌战争看似“赌国运”,却也绝非什么努力都不做,就想轻松赌赢。
普京经历的三波大挑战
回顾普京2022年以来的权力轨迹,基本上有过三波大挑战,但整体遵循了“受挑战-再集权”的发展模式,
第一波挑战发生在2022年2月,也就是“特别军事行动”直接引爆的反战潮。示威群众除了传统反普京的亲西方自由派、在乌克兰有亲族的俄罗斯人,还包括单纯反战的一般民众,地点遍布俄罗斯各大城,人数大多破千,算是俄罗斯近年规模最大的示威运动。
但这种不涉克里姆林宫政争、又非武装的示威组成,看在普京眼中,也不过就是人数较多的“乌合之众”,动用大批警力便能解决,结果也确实如此。光是2月24日当晚,就有超过千人被捕,俄罗斯内政部虽以“防疫考量”对外粉饰,却没有减缓取缔的力道,接下来连续几日都有数百人被捕,到了3月甚至还有一日逮捕超过5,000人的纪录。可想而知,在这种压制力道下,反战示威撑不到3月底就烟消云散,仅剩少数个人还在坚持。
当然,除了一般民众,也有不少知名人士发声反战,包括俄罗斯反对党人、媒体人、歌手、艺术家等具有流量与号召力的角色,但普京同样祭出了反制手段:国家杜马在3月4日通过新法,规定“侮辱”俄军者,将面临最高5年监禁的处罚;传播关于俄军与“特别军事行动”的“不可靠资讯”者,可被判处最高15年监禁;呼吁对俄罗斯、俄罗斯公民或俄罗斯法人实施制裁者,将被处以巨额罚款与最高3年的监禁。3月18日,适用范围从俄军扩到大了“特别军事行动的所有参与者”,包括瓦格纳等雇佣军,刑期也往上增加:呼吁制裁者最高可判处5年监禁,“侮辱”俄军者最高可判处7年监禁。3月25日,适用对象扩大到了国家机构,包括国民警卫队、联邦安全局(FSB)、紧急情况部、总检察长办公室、调查委员会和外交部。
基本上,俄罗斯的战时言论管控相当严密,尤其是针对自由派与反战族群,几乎到了天罗地网的程度。因此就在法案通过同日,俄罗斯独立媒体《新报》(Новая газета)便从网上撤下所有战争资讯;位于叶卡捷琳堡的独立媒体Znak.com也在同日宣布,因为政治镇压暂停营运;创立于1990年的老牌广播电台《莫斯科回声》(Эхо Москвы),也因播出反战内容而被迫停播。组织都如此,更不要提被法律起诉、判处监禁的个人,不论区议员、演员、网红或一般民众,基本上面对国家重拳只能束手就擒。
与此同时,不少公司、学校也开始了自我审查,例如有大量签署反战请愿书的俄罗斯工人被雇主恐吓,“不撤回签名就直接解雇”;许多公司也警告员工“不要在 Facebook上发表政治相关话题”;圣彼得堡大学学生会更在3月揭露,有至少13名学生因参与反战示威而被学校开除。
整体来说,面对第一波挑战,普京的反击手段堪称强硬,或许正因如此,第二波挑战在2022年9月到来时,克里姆林宫的反应没有太慌乱:当时背景是俄军大规模撤出哈尔科夫(Kharkiv),引发俄罗斯的爱国与右翼阵营不满,国家杜马前副主席甚至公开批评普京“被误导”,要求立刻宣布动员,否则干脆停战谈判。
左右权衡下,普京终于在9月21日拍板“部分动员”,却也果不其然引爆了逃役潮,以及随后的新一波反战示威,北高加索与远东地区尤其严重,不少妇女都为留住父兄与儿子站上街头。但反抗的结果基本与3月无异:在警方强力压制下,大量示威民众被逮捕拘留,反战潮转瞬即逝,唯有车臣获得了“取消动员”的特权,毕竟车臣战争的惨烈记忆仍在,普京也不愿前线作战、后院失火,但其他地区的动员仍要进行。
只是第二波挑战看似迅速消退,却揭露了更深层隐忧:街头的不满对普京来说已不构成威胁,倒是政府内部的分歧斗争,正在搅动克里姆林宫安宁。观察哈尔科夫大撤退后的种种舆论动荡,俄方内部明显存在一股不满防长绍伊古(Sergei Shoigu)、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的势力,要藉前线失利斗垮已掌权超过10年的二人,且这股势力更与右翼、爱国主义阵营结成同盟,趁著政府打压自由派、需要爱国声音时,在舆论空间野蛮生长。
而不论普京个人是否不满绍伊古、格拉西莫夫,从他拍板“特别军事行动”起,三人就结成同一艘船的伙伴,任何对绍伊古、格拉西莫夫的反对,都将侵蚀普京权威,尤其后者已掌权超过20年,在这种局面下,对普京的不满极易与布局“后普京时代”的政争相连。当然,这种压力在这第二波挑战时还不明显,但到了第三波挑战就呼之欲出,那便是2023年6月的瓦格纳兵变。
从严重程度来说,这次事件不仅是俄乌战争爆发后,普京个人遭遇的最大挑战,也是其自2000年掌权以来,经历的最惊险瞬间。观察瓦格纳的崛起,养大暴走巨兽的不只有战场的现实需要,更有政治的刻意为之:军中反对派为孤立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纷纷展现了亲瓦格纳的立场;代表爱国与右翼舆论的军事博主们,更是成日批评俄军、猛夸瓦格纳,硬生生把角色边缘的雇佣军捧成了战场流量王。
这个趋势在兵变前几个月,就已暴露得相当明显,基本上普里戈任把Telegram当成了个人战情台,不仅多次公开批评批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更威胁要率瓦格纳撤出巴赫穆特(Bakhmut)前线,获得了大量军事博主支持。兵变当日,普里戈任更是兵不血刃就进入南部军区总部,不断释出影片要求绍伊古、格拉西莫夫前来谈判,这种场景似乎不像单纯兵变,而是更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然,军中反对派未必事前知情且协助,但从当日场景来看,其显然也想看防长与总参谋长的笑话,所以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了瓦格纳,这才会有后续北上莫斯科的逼宫闹剧。
而面对第三波挑战,普京的反击无疑比前两波都强烈。不论普里戈任坠机真相为何,基本上瓦格纳这一组织在兵变结束后,就已踏上被政府监管的不归路,其在中东、非洲的军事角色也被强制弱化,普里戈任的商业帝国更被一一肢解,就算没有坠机事故,也不可能再当普京心腹、维持过往排场。
至于俄军反对派,普京虽然基于前线需要,没有大开杀戒,却重点惩处了被认为“亲瓦格纳”的空天军司令苏罗维金(Sergey Surovikin),让军方对其展开拘留调查,并在8月正式免职。最后,苏罗维金虽在9月改任独联体防空协调委员会主席,看似仕途继续,却已明显被剥离前线事务,普京的打压不言而喻。当然,苏罗维金或许是被冤枉的,但普京的目标本就是杀鸡儆猴,且比起普里戈任死于非命,这个结局可能还算幸运。
整体来看,战争时期的普京并不是总是众星拱月,而是被重重挑战包围后,又次次杀出重围,并在过程当中多次扩权,这才形成如今总统大选必胜的局面。
叶卡捷琳娜的符号隐喻
如果再将视角拉远,观察俄乌冲突在俄罗斯近代史、普京掌权史的各自角色,便能发现两个维度正在共构一个新叙事,且与西方宣传的“垮台说”截然不同:普京并没有因俄乌冲突而衰弱,而是正在巩固“当代叶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的历史地位。
回顾过往,俄罗斯军事干涉乌克兰的真正起点,并非2022年的“特别军事行动”,而是2014年2月的克里米亚危机。这场危机后,俄罗斯实质并吞了克里米亚,并在乌东引爆顿巴斯内战,冲突闷烧长达8年,这才有了2022年的全面炸裂。而也就在2014年11月,一部名叫《叶卡捷琳娜》(Екатерина)的俄罗斯历史剧开始在Россия-1频道上首播,内容恰好呼应当年的地缘震荡,因为剧中主角正是与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齐名、在1783年并吞克里米亚的叶卡捷琳娜大帝。
众所周知,叶卡捷琳娜大帝并非俄罗斯人,而是生于普鲁士的公主,本名苏菲(Princess Sophie of Anhalt-Zerbst)。15岁那年,苏菲来到莫斯科,与时任皇储彼得三世(Peter III of Russia)联姻,名字也改成了叶卡捷琳娜。1762年,已是皇后的叶卡捷琳娜发动军事政变,废黜丈夫彼得三世,开始了长达34年的统治。
在位期间,叶卡捷琳娜大幅对外用兵,从奥斯曼土耳其、波兰立陶宛联邦手中夺下了新俄罗斯(Новороссия,泛指18世纪被俄罗斯吞并的黑海北岸,今日的乌克兰南部)、克里米亚、北高加索、乌克兰东部、白俄罗斯、立陶宛和库尔兰(Courland,拉脱维亚西部),并且与奥地利、普鲁士联合瓜分波兰,大幅扩张了俄罗斯帝国的南部与西部疆域,换算为土地面积约有52万平方公里。而也正因战功彪炳,这位出身普鲁士的统治者始终被俄罗斯历史颂扬,且从未被以“篡位者”贬称。
其中,并吞克里米亚涉及了1768年到1774年、1787年到1792年两次俄土战争。在奥斯曼土耳其接连战败下,克里米亚先是于1770年自奥斯曼“独立”、又在1774年成了俄罗斯的保护国,最后在1783年被俄罗斯正式并吞。而在战争过程中,俄罗斯也获得了通往黑海的通道,并借此并吞了乌克兰南部,逐步建立起敖德萨(Odesa)、尼古拉耶夫(Mykolaiv)、叶卡捷琳诺斯拉夫(Yekaterinoslav,意为叶卡捷琳娜的荣耀,地点位在今日的第聂伯罗)、赫尔松等新城市。
正因如此,对乌克兰来说,叶卡捷琳娜具有“建设与占领”的双重面貌。2004年乌克兰橙色革命后,围绕苏联、俄罗斯帝国的“记忆战争”不断升级,乌克兰反俄立场较强的地区纷纷要为自己的民族英雄正名立碑,亲俄地区则升高了对俄罗斯历史认同的表态,例如敖德萨就在2007年立起“敖德萨创始人纪念碑”(Засновникам Одеси),主角正是叶卡捷琳娜大帝。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乌克兰政府开始大量拆毁苏联时期纪念碑,并且重新命名了带有苏联痕迹的街道、村庄和城市,但敖德萨的纪念碑依旧屹立不摇,体现了黑海沿岸乌克兰人对俄罗斯帝国历史的自豪。
只是这种自豪也终究成为历史。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无情伤亡浇灭了众多乌克兰人对俄罗斯帝国遗产的热情,敖德萨尤其明显,不仅港口水域被俄罗斯黑海舰队封锁,更蒙受无人机与导弹袭击,最后在反俄舆情汹涌下,“敖德萨创始人纪念碑”于2022年11月宣告拆除。叶卡捷琳娜雕像没有直接被战火摧毁,而是倒在了纠结的历史情仇前。
而与乌克兰的严加取缔相反,普京及俄罗斯在俄乌冲突上升后,便开始频繁召唤叶卡捷琳娜的历史记忆,原因也相当直接:叶卡捷琳娜对克里米亚、黑海北岸、乌克兰各地的征服及其代表的帝国黄金岁月,对内可以提升普京的政治光环,强化“特别军事行动”是俄罗斯历史伟业的叙事;对外则可被普京用以论证俄乌战争的正当性,合法化对乌克兰的领土与政治要求,同时赋予俄军“解放者”的政治身份。
当然,2014年《叶卡捷琳娜》第一季播出时,莫斯科或许还没有推动意识形态工程的完整规划。这部剧确实借帝国荣光烘托了爱国情绪,并且在克里米亚危机发生的时空下,有借叶卡捷琳娜之手“加冕”普京的暗示;但在笔者看来,这部剧也是俄罗斯迎合全球市场的产物,自我推销的商业性远超苏联时期任何宣传作品,不仅强调华美的宫廷服饰与摆设,在叙事风格上也明显临摹此前的西方古装大剧,例如2007年至2010年的《都铎王朝》(The Tudors)、2011年至2013年的《波吉亚家族》(The Borgias)、2011年起热播的《权力游戏》(Game of Thrones)等,主打性与阴谋两大卖点,前者尤其要令人瞠目结舌,才好积累人气、创造话题。
整体来说,2014年的《叶卡捷琳娜》是一部多目标的历史剧:对内烘托爱国氛围,对外满足全球范围观众对俄罗斯宫廷的幻想,所以也毫不意外登上了Amazon Prime,收获极高评价,可谓是当代俄剧行销全球的最成功案例。之后在2017年、2019年推出的第二、三季,也大体遵循了类似风格与路径,直到2023年推出风格迥异的第四季。
第四季作为全剧结尾,拍摄于2022年8月至2023年1月,正好是哈尔科夫大撤退、普京宣布动员、赫尔松大撤退等挫折时期,播出时间则是2023年11月,选在了瓦格纳兵变后4个月、普里戈任坠机后3个月、总统大选前4个月。从内容上来看,第四季的叶卡捷琳娜大帝依旧风流、宠臣无数,却比前面任何一季都像个政治家,剧情也主打皇储保罗争权、欧洲各国密谋颠覆俄罗斯宫廷、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等地的征服等,尤其强调征乌大将波将金(Grigory Potemkin)与叶卡捷琳娜的一世深情。如果说前三季风格就像叶卡捷琳娜的旧人设,渴望全球市场爱抚,第四季便明显是要借新人设,传递战争下的强悍叙事:俄罗斯绝不会放弃在乌克兰的占领地,也绝不会被各种内外阴谋打倒。
而《叶卡捷琳娜》当然不是孤例。2022年2月21日、俄乌战争爆发前夕,普京宣布承认顿涅茨克(Donetsk)、卢甘斯克(Luhansk)两共和国的“独立地位”,签署友好合作互助条约,表示将依条约派兵入乌“维和”,签约地点便是克里姆林宫的叶卡捷琳娜厅。这一动作用意明显:召唤大帝的过往功勋,来为自己的后续动作进行铺陈,并将对乌用兵形塑为当代俄罗斯的历史伟业。同年3月8日,普京更在祝贺国际妇女节时引用叶卡捷琳娜名言,“只要我有足够的生命,我将用语言、笔和剑捍卫我的祖国”,明显是在延续前述宣传基调。
与此同时,“新俄罗斯”一词也重回大众视野。在叶卡捷琳娜统治期间,这个词汇泛指被俄并吞的乌克兰南部新领地,如今则成了“记忆战争”的一部分。例如2023年5月,俄罗斯政府宣布成立名叫“新俄罗斯铁路”(Novorossiya Railways)的联邦企业,用以管理俄占地上的乌克兰铁路,总部设于顿涅茨克,这个做法同样是调动了叶卡捷琳娜相关的历史记忆。
整体来说,从戏剧到演说,可以发现继斯托雷平(Pyotr Stolypin)、彼得大帝后,“当代叶卡捷琳娜”成了普京这一阶段的形象工程重点;而从俄罗斯主体的视角出发,在俄军已经打通前往克里米亚陆桥、巩固乌克兰俄占地、总统大选毫无悬念的当下,普京也确实担得起这个称号。
只是就像“敖德萨创始人纪念碑”的树立与拆毁,普京的“叶卡捷琳娜工程”虽能召唤民众对辉煌俄罗斯的未来想像,却无法就此与所有反对者化敌为友,因为冲突的结构并没有改变,战争仍在进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在成为“当代叶卡捷琳娜”的同时,普京也继承了“建设与占领”的双重面貌性,集大帝与暴君为一体,虽然威名远扬,却也注定恶名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