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丁与时间问题

撰文: 郭世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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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果说当代法国后现象学哲学是对传统哲学中主体的批判,奥古斯丁之把主体与心灵带入时间问题之中,已经预示了后现象学运动是胡塞尔式现象学的必然路向。

时间一直是哲学甚至人类知识中一个深奥的难题,古希腊哲学家已经对时间作出过很多不同的解释,由柏拉图之视时间为对永恒的模仿,到亚里士多德把时间定义为计算前后运动之数,都展现了时间的某些面相。然而把时间问题最清晰地形构出来而成为一个哲学难题者,当算古罗马时期的神学哲学家奥古斯丁(Augustine, A.D. 354–430)。他对时间问题的形构直接显示了时间问题的核心和深度。西方哲学中很大部分对时间的论述,都可被诠释为直接或间接的对奥古斯丁时间问题的回应与反思。本文尝试扼要地阐述奥古斯丁对时间问题的提出与反思,并阐明其哲学意义。

时间问题的提出

时间作为一个重要的哲学议题在古希腊时期已不乏探讨,但古希腊对时间的探讨大多是对时间的直接描述,其中一个比较流行的观点是时间是天体的运动。毕达哥拉斯学派就是此说的其中一个代表,此学派认为时间由天体运动以来,甚至由此推出环形的时间观,视时间为一循环。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则提出时间是对永恒的摹本,它表示现象界的可变性和杂多性是对永恒的理念之模彷。亚里士多德对时间的定义则更接近经典力学,将之视为计算运动的度量,虽然此度量不能独立于运动而存在。这些关于时间的哲学理论,大都以时间为诸种世间现象之一,时间作为一个可被观测和反思的现象,只需要一个理论的说明。然而,为何在日常生活中如此明白的时间观念需要哲学的反思?

在日常的理解中,时间被分为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相位,而且这三个相位互不重叠,过去的东西已经不是现在,将来的东西还没有成为现在。一切现象、事物和事件都发生在这个由过去、现在和将来构成的时间流之中。然而,亚里士多德早就发现,如果过去的东西已经不存在,将来的东西还没有存在,则时间的三个相位中有两个是不存在的,按照此道理,时间也应该是不存在的,或者至少它不能和世间其他存在物同日而语。事实上,这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如此明白的时间观念之所以成为问题的地方-一个在日常经验中如此明显的现象,在逻辑上却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一点在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中得到更充分和深刻的表达:

甚么是时间?如果没有人问我,我知道。如果我要向发问者解释,我则一无所知。但我可以肯定我知道的是,如果没有东西逝去,则不会有过去的时间;如果没有东西到来,则不会有将来的时间;如果没有东西存在,则不会有现在的时间。但考察那两个时态--“过去”和“将来”;过去如何存在,如果它已经不存在?将来如何存在,如果它还没有存在?但如果现在一直是现在,它则不会逝去而成为过去:如此则不会有时间而只有永恒。(奥古斯丁,《忏悔录》,卷十一)

教父哲学的首位重要人物,就是来自北非的大主教奥古斯丁(St. Augustinus)。奥古斯丁的哲学中心是心灵哲学,主要处理人与上帝(God)的关系。(链接)

对于奥古斯丁来说,过去和将来的不存在不只成为时间的可能性的障碍,它们的“不存在”更是时间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过去和将来的“不存在”,则只有一个永恒不变的现在,而没有任何时间的变迁。因此,时间的观念不只与日常生活中明了的时间经验相冲突,它的观念更是奠基在一个逻辑上的矛盾之上:它同时要求过去和将来“存在”又“不存在”。而且,更进一步的困难是,即使常识中的时间观念内含一个矛盾,它却不能被逻辑上的归缪法取消,因为时间在经验之中是如此的明显。这里的双重矛盾,构成了时间问题的问题性核心。时间问题的吊诡性(paradoxical)使之有别于一个纯粹的“时间是甚么?”的简单问题;它逻辑上的矛盾使它不能单纯被视为诸现象之一而予以反思。

“现在”的问题

其中一个可能解决时间问题的进路是,不把时间看成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构成体,而是由不同的现在点构成。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前的经典物理学都采取这种时间的解释方法,把时间视为一连串现在构成的坐标系,一切物理事件发生于其中,都能获得其对应的时间点。然而,奥古斯丁认为这种解释亦不能完全解决时间问题,因为“现在”这个观念也是有问题的。奥古斯丁追问:现在到底有没有长度呢?如果“现在”是有长度的,则它可以再被分割成更小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或更小的相续的时间段,如此一来,我们如何确定这些在更微小的维度下非现在的时间段是真实的?但假设“现在”是没有长度的,则它如何成为时间的一部分?一段没有长度的时间还能算时间吗?

在数学上这个是关于无限小的问题,牛顿正是因为其力学需要解释这个无穷小的问题而建立微积分的。在现代数学系统中,虽然有方法解释在无限小范围下的瞬时变化,如瞬时速率、瞬时加速度等,但这个理论只能用来计算建立在一定连续统上的涵数,而连续统只是在公理中被假设为一个稠密与无洞的集合,这个理论没有说明连续统在现实中如何存在,更遑论证明我们所熟知的时间确实是一个连续统。事实上,数学和当代物理学对于时间是否一个连续的坐标系仍然争议不休。而且,即使这个建基于连续统的时间观念成立,它仍然没法说明过去、现在、将来如何变迁。

英国哲学家麦克塔加特(J. M. E. McTaggart)在他著名的论著〈时间的非真实性〉(The Unreality of Time) 里就区分了两种时间序列:A-序列 和B-序列。B-序列指的是事件线性地排列成一个有前后次序的序列,如果把一切物理事件刻划在一个时间的尺度上,则我们会获得一个B-序列。然而,麦克塔加特指出这个B-序列不足以构成时间现象,因为这个序列本身并没有任何流动的必然性。比如一部电影的胶卷,每一格影象都按先后次序排列在胶卷之上,但这个胶卷上的序列在播放之前只是一个空间上的序列,它们同时出现在胶卷之上,并没有时间上先后的差别。如果要令时间流变的现象能发生,则必须有一个机制令胶卷上的影象依次出现,这个按时间先后呈现的序列就是A-序列。有了A-序列就必然有过去、现在、将来之分别,因为胶卷上的影象不再是同时“存在”于胶卷之上;相反,每一个瞬间只有一个影象“存在”于屏幕之上,因此每个瞬间只有一个影象被认为是现在的。由于有了这个现在,才能出现前后连续的时间现象。而当A-序列被构成之时,过去、现在和将来又重新成为时间的特征,奥古斯丁的时间问题又再度成为问题。因此根据麦克塔加特的理论,把时间视为由诸现在点构成的连续统并不能真正解决奥古斯丁的时间问题;相反,麦克塔加特根据与奥古斯丁相同的理据,表明A-序列是逻辑上不可能的,而时间同时必须A-序列才能理解,因此时间也是不可能的。

时间、真实与心灵

奥古斯丁没有给出麦克塔加特这么极端的结论,但如果时间的真实性真的不能确立,那么一切我们认为发生在时间之中的事件都有可能是幻像。由此,虽然作为神学家的奥古斯丁不会愿意承认麦克塔加特的时间虚无论,也不会承认传统意义上的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但他勾画的时间问题却为传统的怀疑主义找到一个相当有力的论据。怀疑主义是西方哲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思辩方式,它泛指对某一特定领域(如外部世界、真理、最高善、神等)的知识及其实在性持有怀疑态度,从而批判在常识中仿佛不言而喻的观念和对世界的理解方式。传统上很多怀疑主义的论述都只能建基于论者的想象能力,例如分析哲学家普特南(Hilary Putnam)著名的“桶中之脑(brain in a vat)”的思想实验就构想人只是被超级电脑养在桶中的大脑,受各种讯号刺激而产生活在世上的错觉。著名的电影(The Matrix)也是这个思想实验的科幻版。问题是,我们有甚么理由基于这种幻想出来的世界来质疑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与这些构想出来的可能世界相比,奥古斯丁的时间问题直接在我们日常所熟知的对世界的认知中找到其可疑之处。由于我们日常生活所能经验到的一切都发生在时间之中,我们甚至不能想象它们不发生在任何时间之中,因此时间的真实性直接间联到世界乃至存在的真实性。

然而,正如上文所说,使奥古斯丁不至滑入虚无主义的根据是,时间在日常生活的经验中是如此明了。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时间是一切经验的必要条件,任何经验只要发生,一定有其前后相续。即使是与现实世界亳无关系的经验如幻想和梦境,都必须预设时间;在梦中发生的事情虽然荒谬,但它们都依时间的先后次序呈现。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完全没有占据时间的经验。即使我们思考的对象可以是非时间之物如数字、理念、神等等,但对这些事物的思考都必须发生在时间之中。因此相比起客观外在之物,经验成为思考时间问题的一个更重要的线索。奥古斯丁亦从此入手思考时间的意义。奥古斯丁认为,如果时间是不存在的,但时间的经验是明了的,则时间不应被描述为一种存在之物;传统意义上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也不是恰当地描述时间的名称。他说:“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有三个时间,分别是过去之物的现在,现在之物的现在,和将来之物的现在。”(奥古斯丁,《忏悔录》,卷十一) 他认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只能透过现在来理解。这个现在不是在物理学意义上组成为一个连续统的现在,而是指那个在经验着时间的主体。从主体第一身的角度看,主体自身永远存在于“现在”这个视角,即使它能把事物理解为过去或将来,但这个理解本身对主体来说永远是现在的。因此奥古斯丁认为,日常生活中所谓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其实都是由这个他称为“心灵”的主体而起的。他说:“在心灵之中我们找到三种他处所无的时间:思考着过去的现在是记忆,思考着现在的现在是对当下的察醒,思考着将来的现在是期望。”(奥古斯丁,《忏悔录》,卷十一) 由此,所谓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其实只是心灵的记忆、察醒和期望。我们认为有些东西过去了,那是因为我们在当下有对过去的回忆;我们认为些东西在未来,那是因为我们当下有对将来的期望。虽然我们仿佛可以说事物是有过去和将来的,但对奥古斯丁来说真正真实存在的只有我们当下的回忆和期望而已。时间通过人的心灵才获得意义。

永恒的上帝同时把时间和世界创造出来,所以人是在时间之中存在。但奥古斯丁认为时间对于人而言是非常难以理解的概念。(VCG图片)

奥古斯丁因此开启了从主体思考时间的进路,这个进路有别于亚里士多德之视时间为运动的度量。奥古斯丁认为,即使我们假设时间可以作为一个度量,但如果过去了的事物已经不存在,将来的事物又还没有到来,则有甚么在变化之物可以被测量?况且,即使假设我们能以时间作度量,我们除了能够从运动中测量出时间外,在静止之中也能测量出时间,因此时间明显不是与运动挂勾的。奥古斯丁认为,如果说时间是一个度量,它测量的并不是被测量的对象,而是那个测量的活动本身。心灵或意识的活动本身,正是时间所要承载和测量的东西。他举了一个例子:“即使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和语词,我们仍可以在心中忆起一首诗歌、诗句或言辞,并测量它们的长度、运动和相对地所占据的时间,情况就像我们真的听到那些声音一样。”(奥古斯丁,《忏悔录》,卷十一)由这个例子可见,时间可以完全是心灵内部的运作,不用牵涉到外部的世界。时间因此是专属于人的一种思考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时间在人的心灵之中才能被理解。

主体时间及其影响

从奥古斯丁对时间问题的答案可见,他对时间问题最大的贡献不在于给出另一个关于时间的理论,而在于他阐明了时间问题的吊诡形式,并为对时间的探讨开启了一个主体性的进路。这个突破在一定程度上与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尝试用主体来解释哲学上可疑的客观世界。但奥古斯丁并没有由此强调主体的绝对地位;相反,他认为正是时间划分了人与神。时间是人类心灵的限度,时间在人类的心灵中发生,但在时间发生之先,令时间能发生的,正是超越时间的神。因此人类属于时间,而永恒归属于神。人在时间中之有限性,正是奥古斯丁在《忏悔录》第十一卷的时间思考中想要达到的结论。

然而,关于时间问题的主体式进路并不止于这个神学式的答案。事实上,奥古斯丁以后的很多哲学家在思考时间问题时都采取了主体的进路。康德(Immanuel Kant)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就把时间定义为主观的感性形式。作为当代现象学运动始祖的胡塞尔(Edmund Husserl)在其《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更是直接呼应着奥古斯丁的时间问题,提出以“滞留”(retention)和“前摄”(protention)解释时间如何被意识把握在其时间视域之中。然而,时间问题中的主体主义并非没有缺憾。事实上,当胡塞尔在奥古斯丁的基础上再往前探索意识主体对时间的建构过程,主体时间的问题也逐渐呈现。其中一个难题是,即使过去和将来能在人的直接经验中被理解,但我们如何能确定我们现在经验为过去的东西是真的过去?如何能确定我们现在预测的将来是真的将来?即使我们把一切时间化约为主体的内在时间,但心灵与意识的活动本身又复构成一个序列。在这个序列之上依然有其过去、现在和将来,如果这个内在的时间又复需要一个心灵来把握,这岂不是无穷后退?因此,主体的介入并没有真正解决时间问题。

事实上,奥古斯丁早已在其时间问题中预示了,“如果现在一直是现在,它则不会逝去而成为过去:如此则不会有时间而只有永恒。”因此,当我们说人的心灵、意识或主体能在其“现在”把握住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时态的同时,心灵、意识或主体的时间性同时表明,必须有一个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的差异来打破这个主体之现在,才能有真正的时间发生。后现象学家列维纳斯(Emmanual Levinas)正是运用此时间之差异性来打破现象学乃至现代西方哲学中的主体主义,强调时间是人与他者之关系。当现象学发现时间性是主体的最基本结构,这除了表示主体能把握住过去、现在和将来外,同时也表明主体的现在始终向一个非现在开放,因为这个非现在亦是时间的必要条件。因此,如果说当代法国后现象学哲学是对传统哲学中主体的批判,奥古斯丁之把主体与心灵带入时间问题之中,已经预示了后现象学运动是胡塞尔式现象学的必然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