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台北物语》的政治经济学

撰文: 毛翊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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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物语》是一阵挑衅和发泄的狂风,施虐者是在影厅里喧哗吵闹的观众,对象是资本主义台湾冠冕堂皇的门面、首善之都:台北。

《台北物语》是一阵挑衅和发泄的狂风,施虐者是在影厅里喧哗吵闹的观众,对象是资本主义台湾冠冕堂皇的门面、首善之都:台北。

“异化的动词alienate有多种意思。对人或体制的信任异化,可能极其严重地损害社会结构。我们为了某些无法说清、无可挽回的损失感到悲痛时,便是体验到和内化了这种异化。作为主动的心理状态,异化是指对于自己实际或觉得被压迫或剥削感到愤怒和充满敌意,并以行动发泄这种愤怒和敌意,有时会在没有明确原因或合理目标的情况下,以激烈行为宣泄对世界的不满。例如,当人们因为生活中缺乏机会或努力追求自由、但结果受人宰制而感到沮丧时,便可能会出现异化的行为。”(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2016)

这就是《台北物语》现象,它不只揭露、不只批判,还用不按牌理出牌的节奏激怒观众、挑起观众的劣根性,对电影里的桥段和人物极尽轻蔑,藉情感冲动洗涤异化社会的苦闷。

首先,是荒谬的片段穿插在故事之间,打断一般电影正常的故事线,前一秒还在交代主人翁的遭遇,这一秒镜头突然转到不相干的路人身上,看她焦躁不安地依照银行客服系统的指示,按著市内电话的按键,强迫观众一起听“国语请按1,台语请按2……”那冗长到难以忍受的电话语音。

又或者突然带到三个坐在长椅上的妇女,彼此确认“现在几点几分?”这个无聊的问题,最后才发现三个人的时间都有些微差距,“五点零一分”、“五点零三分”、“可是我还是五九分”、“我对电视新闻”、“我对中广”、“我对火车站”,种种无关宏旨的对白,简直快把观众逼疯了。

此外,本片最抢眼的明星:“吊扇”,在重要的对手戏前,时不时会横空飞来一个凝视天花板的镜头,看著倒挂在天花板上的吊扇转…转…转…直到拖延时间超乎观众的忍耐。还有在紧凑的对话间,那只原本默默待在客厅一角的大麦町狗摆设,硬是占据镜头正中央的位置,仿佛要观众细细品尝它的内心戏。

上述桥段,看似打乱原本流畅的故事,然而市井小民在现代化设施前的徬徨,以及许多喧宾夺主的“非人之物”,都在正正暗示都市运作受物质文明的宰制、人本身的无能为力和无足轻重、台北生活的背后自有一套非人的逻辑在运作。

《台北物语》是一阵挑衅和发泄的狂风,施虐者是在影厅里喧哗吵闹的观众,对象是资本主义台湾冠冕堂皇的门面、首善之都:台北。(电影海报)

其次,《台北物语》的人物设定也很有趣,故事正式开始于一间有游泳池的别墅,池畔坐著一个优雅的女医师和她的父亲,这是个企业主之家,父亲是富甲一方的企业老董,他帮女儿媒合姻缘,并用自己的势力帮女婿选上市议员,真是对不折不扣的神仙鸳鸯,借用马克思的话,他们是台湾社会的“统治阶级”。

这对因为权力而结合的伴侣,无法忍耐婚姻的束缚,因此夫妻各有情妇情夫,尤其是市议员先生,他不但有情妇,还雇用情妇的弟弟做助理,这对姐弟为了生存紧紧抱住议员的大腿,一个满足老板的色欲、一个包办台面下见不得人的肮脏工作。

如果这部电影有一个故事主轴的话,那就是一桩五千万利润的工程弊案了,这是个十足台北的故事,更是台湾民主的写照,市议员助理和建商偷偷在茶馆碰面,七位市议员帮一桩工程案护航,帮这名专门承包都市更新、为赚钱不惜谋财害命的建商开道,建商从税金赚取暴利,而市议员狮子大开口要求一人五百万的回扣,和有钱人私相授受毫不手软,只要小心避免酒驾和外遇等负面新闻被踢爆,就足以再次赢得选民的托付。

都市是资本积累的中心,国家是资产者的管委会,资本牟利的逻辑是推动城市运转的驱力,这不正是台北生活缺乏人味的原因吗?

再次,电影里登场的除了菁英阶级以外,还有一个游手好闲的惯窃和一个倾家荡产的寡妇,在一个寻常夜晚,惯窃顺手牵羊偷走了一辆计程车,在路上巧遇了寡妇,最后由于连串的阴错阳差,他们抓住了议员的把柄:酒驾和外遇的证据,原本只想诈骗个五十万就好的惯窃,在寡妇极力劝说之下,也横下心来决定狠狠勒索个五百万。

像这类无职业和赤贫之人,城市里并不少见,这种人被马克思称为在社会最下层腐化的“流氓无产者”,比起反抗,他们更甘愿被收买或者去做反动的勾当。惯窃的爸爸因为家被建商放火而一蹶不振,间接导致了他的堕落,寡妇被女医师误诊而以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散尽钱财后生活陷入困境,严格来说他们都是有权势者手下的受害者。

但是在电影里,他们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无不卑鄙,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在这个故事里,不同阶层的人串在一起,上对下、下对上、心照不宣或开诚布公的结盟、掠夺。有钱的人想继续当有钱人,啃食著底层,没钱的人也想当有钱人,逮到机会就狠狠反咬一口,“五百万”就像个神秘符号,是所有人灵魂深处的共通语言。

看似异质化的城市,虽有形形色色的谋生方式,但人们背后的价值观却高度同质化,从位高权重者到贩夫走卒都用个人主义的方式思考,台北既是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中心,在这里什么都是商品化的,而金钱,则是商品世界的通行证,是可以被私人拥有的社会权力,因此,贪欲压倒一切,赚钱就是道德。

故事中,当每件不可告人之事都被掀开后,众人反一哄而散,留下情绪被翻来覆去无法平息的观众,胸口一股冲动无处可发。(网络截图)

最后,电影来到结尾的高潮,议员、女医师、情妇、情夫、助理、建商、惯窃和寡妇共处一室,议员和建商分赃、助理和黑道勾结、情夫见异思迁言不由衷、家被强拆的惯窃闯空门害情妇一家陷入贫穷、女医师滥用丈夫权势、享尽荣华富贵的寡妇要讨公道。

无数条故事线牵强地纠结在一起,每个角色同时深陷其中、同时又仿佛事不关己,谁都受害、谁都没资格谴责别人也没资格主持公道,所以这个场景下吐出来的每句对白都荒谬,电影里的经典无厘头台词“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可以说是这里最恰当也最不恰当的注脚。

当每件不可告人之事都被掀开后,众人反一哄而散,留下情绪被翻来覆去无法平息的观众,胸口一股冲动无处可发。

原因无他,这部电影不但撕毁了人的道德面具,更向观众展现了一个没有正义没有希望的体制,让观众深刻体验到自身的这种异化,也让观众被推向了集体疯狂,第二次、第三次买票进电影院,无视基本礼仪对著萤幕大声吆喝,自虐式地复诵片中牛头不对马嘴的台词,在生活中拼命找寻荒谬。

其实《台北物语》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人们对冠冕堂皇之物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对资本主义式的道德也早已厌烦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