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雷格与语言哲学

撰文: 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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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票选为哲学系学生带来最多困扰的哲学家,费雷格(Gottlob Frege,又译弗列格)应该名列前茅,他独自开发了现在大一逻辑当中述词逻辑的基础系统。身兼数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身份,费雷格最关心的学术计划之一,是如何借由逻辑语言,来清楚地说明人类的概念与思考,他的工作成果开启了近代语言哲学的发展。

语言哲学家想理解人类语言的奇妙之处:我们是怎么用语言来沟通的?凭什么发出一串音波(或画出一串符号),别人就能懂我的意思?我们显然可以用音波和符号来描述世界(如同前段我描述费雷格的创举那样),那这些独特的音波和符号,是如何和世界产生关联的?

语言哲学家理解这些困惑的常见方式,是假设这些音波和符号有某些“语意性质”(semantic property)让它们可以产生这些效果。如此一来,我们面对的问题就变成:到底是托哪些语意性质的福,使得我们可以用语言来沟通?

如果要讨论语言有何特别之处,显而易见的特色应该是:语言可以和“它自己之外的东西”产生关联,对中文使用者来说,印在纸上的“伍佰”形状墨渍不只是墨渍,而是“代表”了一位台湾摇滚歌手。如是,我们可以用语言来“指涉”(refer)其他东西。著眼于此直觉,费雷格语言哲学理论的其中一个重要设定,就是语言有“指涉”(reference)这种语意性质。

专名

费雷格对各种语言单位(如名词、形容词、整个语句)该如何指涉,下了明确且详细的定义,这些工作必要,是因为各种语言单位可能有各自不同的复杂面向。以名词来说,“马英九”跟“水母”不但意思不同,表现也很不一样:前者只指涉一个事物,后者则同时指涉许多同属一个物种的事物。哲学上,把“马英九”这种专门指涉某个特定具体事物的名词叫做“专名”(proper name),以下,我们也以专名为例,来简单地看看费雷格的语言哲学。

哲学家大多同意,以专名来说,一个重要的语意性质是指涉:“马英九”这个词有意义,因为它和马英九这个人有指涉的关系。这些说法目前听起来满合理的,不过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除了指涉之外,语言还具有哪些语意性质?

光靠“指涉”无法说明的东西

如果专名除了指涉之外,并不具备其他语意性质,那么就代表专名只是纯粹用来“指东西”的工具而已,除了和被指涉的特定东西产生关联之外,专名本身并没有其他和语言意义有关的内容,换句话说,一个专名的意义,纯粹是由它的指涉来决定。考察一些例子,你会发现这不太符合事实。

缺乏指涉问题

如果专名的意义仅仅由指涉决定,这似乎代表著,若一个专名没有指涉到任何东西,就没有意义。若是如此,我们将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个句子有意义:

江户川柯南就是工藤新一。

资讯意义问题

在古代,人们把黄昏时出现在西方的一颗明亮星辰称为“长庚”,清晨出现在东方的一个明亮星辰称为“启明”,后来天文学家才发现“长庚”和“启明”其实是同一颗星,也就是现在称的“金星”。你可以想像,若我们回到过去向古人说明这些发现,对他们来说,这句话背后代表的是一则新奇的知识:

长庚星就是启明星。

然而,如果专名的意义完全取决于指涉,我们将很难说明为什么这句话有资讯意义,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长庚”和“启明”的意义会完全相同,而上面这句话也会变成一句同义反复的废话。

信念替换问题

考虑这两个句子:

长庚星就是长庚星。

长庚星就是启明星。

给定“长庚”和“启明”指涉到同一个东西,就算它们有不同意义,上述两个句子的真假值依旧相同。然而,在一些脉络下事情就不是这样了,例如当它们被用来描述人们的信念的时候:

阿条相信长庚星是长庚星。

阿条相信长庚星是启明星。

假设阿条误以为长庚星和启明星不是同一颗星,在这种情况下,即便“长庚”和“启明”有同样的指涉,以上两个句子的真假值依然不会相同。

这使得我们原来的困境雪上加霜:我们不但要说明,为什么有共同指涉的词汇之间的意义不见得相同,还得要说明,为什么这些词汇在“信念脉络”里替换可能会影响整个语句的真假值,但在一般情况下替换则不会。

意涵来救援!

“缺乏指涉问题”、“资讯意义问题”和“信念替换问题”共同指出我们不能期望光靠指涉搞定专名的意义问题。那么,要再加上什么东西才够呢?

费雷格的答案是:加上“意涵”(sense)。

大致上,我们可以把费雷格的“意涵”理解成“指涉的呈现方式”。不同的专名可以指涉到同一个东西,但费雷格强调:若这些有相同指涉的专名对人们来说有不同的意义,这可能是因为它们使用了不同的呈现方式来指涉,也就是说,因为它们有不同的意涵。“启明”和“长庚”以不同方式指涉同一个星辰,若你误以为启明星不等于长庚星,这也是很合理的,因为你有可能认得其中一个指涉方式,但不认得另外一个。因此,对费雷格来说,一个专名的意涵,也是理解此专名的人能真正掌握的那些东西。

专名可以负载的语意性质除了指涉之外,还有意涵。在这个设定底下,那些包含“缺乏指涉的专名”的句子,就变得可以理解:这些专名虽然没有成功地指涉到事物,但依然可以有意涵,因此并不会让整个语句的意义无法理解。有了“意涵”这个装备,费雷格就可以对“缺乏指涉问题”做出这样的初步说明。

依照同样思路,费雷格也可以回应资讯意义问题。“长庚星就是启明星”这句话使用的两个专名指涉相同,但是意涵不同,这使得这句话能为人带来新奇的资讯意义:对于那些不知道长庚星就是启明星的人来说,就算他们看得懂“长庚星”和“启明星”这两个词,也只代表他们掌握了这两个词的意涵,不代表他们真的掌握了这两个词的指涉。对于这种人来说,“长庚星就是启明星”的重要意义在于让他们掌握“‘长庚星’跟‘启明星’指涉到同一个东西”这个新知识。

最后,我们该怎么对付“信念替换问题”呢?为什么有同样指涉的专名,在信念脉络底下互相替换,可能会改变整个句子的真假值?费雷格的说法是,这是因为当这些专名出现在信念脉络里,它们就不再指涉本来那些事物,而是指涉到此专名本身的意涵,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掌握此专名的人掌握到的那些东西。这个说法听起来有点抽象,但其实很好理解:前面提到过,一个专名的意涵不但是该专名“指涉的方式”,也是理解该专名的人掌握的那些东西。当我们描述别人的信念,粗略地说,我们是在描述别人心里掌握到哪些东西,因此,在这种描述语句当中出现的专名是指涉到专名本身的意涵,也是很合理的。

作为现代语言哲学的开创者,费雷格的理论受到非常多批评(或者说,就是这些批评使得语言哲学有下一步进展),但从上述说明,我们还是可以试图体会,哲学家如何从无到有开发理论,并为它增添配备。

*感谢萧铭源为本文初稿提供的咨询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