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西蒙东、技术个体与数码物本体论 | 黎子元
如今人类已经被整合到一个物质化的资讯网络里。这个资讯网络以不具广延的新物质(如讯号、数据、代码)作为物质基础,并且遵从著数学运算的操控。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系统其实已经无法与这个技术系统相互分割,相反,技术系统已经将原本作为其外部环境的政治、经济、文化系统整合到自身内部,形成一个恒常运行的总体(ensemble)。其实人文思想从来就不应该试图撇除对于技术的考察来谈论人文课题。在当今的历史与物质条件下,这个要求变得尤为显著。
本文接著谈许煜在《论数码物的存在》如何尝试把规定数码物的生成与运作的规则以系统的哲学话语表述出来。他关于数码物本体论的构想借鉴了西蒙东(Gilbert Simondon)的“个体化理论”。西蒙东思想的重要性在当代哲学的问题意识下被回溯性地重新确认——而理解他的思想甚至成为准确理解德勒兹哲学的不二法门(读者可以参考德勒兹〈论西蒙东〉的短文,见文集Desert Islands and Other Texts 1953-1974)。就让我们从西蒙东对传统“个体”观念的质疑谈起。
西蒙东的博士论文L'Individuation à la lumière des notions de forme et d'information(形式与资讯概念观照下的个体化)以两部分别在1964年和1989年出版。
在西蒙东看来,传统哲学讨论的“个体”总是那些已经成型的事物,或者说已经成为了个体的事物。这种“已完成”的个体观念将事物的“个性”视为与事物共存的特性,并借助哲学反思,以这种稳固不变的“个性”(一个形象,一个片段)替代了事物本身乃至重构出该事物。实际上,事物总是一个发展的过程,个体总是与它的“个体化”(individuation)同步发生,事物并不与其个性共存——如果这里的个性指的就是某种凝固、僵化了的性质。西蒙东于是提出“前个体”(pre-individual)概念来表述个体尚未完成的状态,进而将个体的生成过程(genesis)视为前个体向个体过渡的系列运动变化。在这个意义上,他甚至断言,我们从此只谈论个体化而无需再谈论个体。
基于西蒙东的“个体化理论”,需要思考的问题就不再是“作为个体的事物由什么所构成”,而是“事物从前个体向个体的过渡如何发生”。为了说明这段过渡路径,我们有必要引入了以下基本概念:亚稳状态(metastable state)、数量级(order of magnitude)、差别(disparation)、潜能(potential energy)、转换(transduction)、均衡状态(equilibrium)、环境(milieu)、关系(relation)。这里可以借助西蒙东常用的例子“结晶”来解释这些概念之间的逻辑关联。
如果把晶体的出现视为个体化过程,那么个体化得以开展的条件就是首先存在一个处于亚稳状态的系统,例如原浆溶液。所谓亚稳状态就是指系统中存在有差别的数量级,即至少要存在两个不同的层级,而这些数量级之间尚未发生沟通与相互作用,因而系统就处在同时趋向变动与稳定的紧张状态。在这个充满张力的阶段,由于每个数量级自身就是变量,就是差异,所以亚稳系统就是对差异的散布,包含著潜能。
随著某个因素的激发或者某种讯息的注入,例如加温,不同的数量级之间开始交流与共鸣,于是就建立起数量级之间的关系,个体化得以启动,个体化的导向就由关系所规定。而个体化的进程就是对潜能的消耗与实现,完成从原浆溶液向晶体的变化,形成一种相对均衡的状态。这个变化过程就叫做转换。从结晶的例子中可以看到,个体化必须在环境中发生,个体化进程由数量级之间建立起来的关系所规定。在实际状况中,个体化未必刚好消耗掉所有的能量;而个体化的产物也可以作为发生在另一层次上的个体化的环境条件。
西蒙东的另一本重要著作Du Mode d'existence des objets techniques(论技术物的存在模式)于1958年首次出版。该著作的英文版于2017年第一季出版。 中文版出版也正在筹备中。
根据西蒙东的个体化理论模型,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他对作为技术个体的“技术物”(technical objects)的讨论。西蒙东不再像传统哲学家那样将技术物视为某种意识建构或者经验知识的对象,转而考察技术物本身的“演进”(evolution)或者说“具体化”(concretization)过程是如何发生的。技术物不是某种可以从其所在环境中独立出来的器物。它势必将其关联环境(associated milieu)整合到自身的运作当中,而关联环境则起到稳定作用,使得技术物自身得以维系某种均衡状态。
可以说,恰恰是技术物与关联环境之间的关系规定了技术物的生成与运作;通过将外部环境整合成为自身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技术物才获得了某种同一性(identity)。技术物就是关系的总体,这个总体包括了技术个体内部技术要素之间的关系以及技术个体与其外部环境之间的关系。种种关系以系统的形式建立起来,规定著技术物的个体化过程,即技术物自身的完成、发挥出某种总体的功能或效果。因此,对于关系的调控(modulation)也就决定了从技术要素到形成技术个体,再由众多个体装配出总体功能的演变过程,即西蒙东所说的“技术物的具体化”。
上边谈及的结晶过程和技术物的具体化过程实际上揭示了个体化的两个面向,即individuation和individualization。本文尝试将两者分别翻译为“生成—个体化”和“功能—个体化”,前者是个体从亚稳状态向均衡状态转变的过程,后者则是个体受关系所规定形成某种总体功能的过程。许煜在《论数码物的存在》对数码物本体论的构想就开始于对“生成—个体化”和“功能—个体化”这两个概念的基本区分。
他指出,我们可以跟随西蒙东对于技术物的功能—个体化的讨论来设想数码物的功能—个体化,然而西蒙东并没有谈及技术物的生成—个体化,尽管后来这个概念在西蒙东理论中的位置越发显著。理解数码物的生成—个体化,恰恰是许煜尝试补充、发展西蒙东理论的一个著力点。借助“数量级”概念,许煜把“功能—个体化”和“生成—个体化”视为两个数量级,即在两个层面上的现实(realities),他的数码物本体论旨在借助一种“关系的唯物论”(a materialist theory of relation)贯通这两层现实。“功能—个体化”和“生成—个体化”分别对应了技术物的“运作架构” (ontologies)和“存在论”(Ontology),而能够贯通两者的理论方法则是“关系思想”(relational thinking)。
许煜关于数码物的考察范围设定在“数据”(data)。在计算机与万维网技术领域中,数据是经由“元数据框架”(metadata schema)来形式化的。这些元数据框架就是数据的ontologies,本文将其翻译为“数码物的运作架构”。而所谓的数据的形式化,就是指基于运作架构,原本具有任意性的数据被赋予能够被机器识别和运算的形式。随著数据被有秩序地编排起来,归入特定运算,数码物便形成了某种功能,这个演化过程就是“功能—个体化”。
不同于ontologies关切的是数码物自身的形式结构与功能性,许煜提出如何理解数码物的“生成—个体化”的问题则把讨论推进到了Ontology的层次。本文将这个大写的Ontology翻译为“技术物的存在论”,它关切的是数码物的“存在”,或者说数码物如何在世界上显现自身。在这个意义上,存在论对于数码物的生成—个体化的考察就不能仅限于它自身如何运作,还必须将数码物安放在关联环境当中。对于数码物存在论的构想,许煜更主要地参考了海德格哲学。
连结上述两层现实、调解ontologies和Ontology之间张力的就是第三项:关系。许煜指出,资讯技术可以被理解为关系的技术(technologies of relation)。鉴于万维网的当前发展正促进物间关系的不断演进,他提出了“互为物性”(interobjectivity)的概念。通过建立起一种“关系思想”来实现在两个数量级之间的跳跃,许煜力图描绘数码物的低阶与高阶的存在,以及从代码(code)到现象(phenomenon)的物的“个体发生学”(ontogenesis),进而沟通数码运算与人类经验、技术系统与人文世界。
从构想数码物本体论出发,再到建立与本体论相匹配的政治学,成为亟待解决的当代哲学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