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物自身在分析哲学中的角色(上)
本文的主旨是介绍物自体在近年的英美分析哲学中的角色,尤其是蓝腾(Rae Langton)对它的研究。本文将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即本篇——会介绍物自体的概念以及它乏人问津的原因,后篇则会探讨蓝腾那个连英美分析哲学大老刘易斯(David Lewis)与杰克逊(Frank Jackson)也为之慑服的研究。
对哲学有所涉猎的读者,大都不会对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这个名字感到陌生。这位十八世纪的德国哲学家,是少数同时深受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两学派尊敬的哲学家之一,在形而上学、知识论、道德哲学、政治哲学、美学、科学哲学等范畴均大有建树。话虽如此,他大力推崇的先验观念论(transcendental idealism)中的一个关键概念[1]——物自体(things in themselves,编按:又译为“物自身”)——在他以后可谓乏人问津;除了专研他的思想的哲学史家或康德专家以外,后世的著名哲学家就算谈及这个观点,也大多是作为反面教材。本文的主旨是介绍物自体在近年的英美分析哲学中的角色,尤其是蓝腾(Rae Langton)对它的研究。本文将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即本篇——会介绍物自体的概念以及它乏人问津的原因,后篇则会探讨蓝腾那个连英美分析哲学大老刘易斯(David Lewis)与杰克逊(Frank Jackson)也为之慑服的研究。
先验观念论
先验观念论是甚么?粗略而言,我们所能感知到的世界,整个是心理性质的,是由“现象(phenomena,单数为phenomenon)”(读者可以想像为各种主观的感觉)以及认知定律(cognitive laws)——即主宰现象如何出现及以甚么形式出现的心理学定律——所构成的。在这个现象界之外,康德认为还存在著独立于人类心智的所谓的“物自体(things in themselves)”,或称“本体(noumena,单数为noumenon)”;但是他同时又认为,我们对于物自体,是一无知的(1783/1997, p. 40)。值得注意的是,康德并不认为只因为我们所知的世界都是心理性质的,所以我们的知识都会变得纯属个人主观观感(1787/1996, B274);这是因为那些认知定律都是客观的,是人人共通的——亦即人人都必须以这些形式去感受和理解这个世界。与一般的见解不同,康德认为因果律、物理定律、时间与空间等等,都是这些认知定律的一份子,而非物自体的特性,因此他认为他的哲学为自然科学提供了基础,而不是否定了它。
后世评价
虽然康德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趣的哲学系统,但或许是由于物自体在哲学理论中的角色实在太过怪异,既真实又不可知,因此康德以后的哲学家大都希望否定它。德国哲学传统中的大哲雅各比、费希特、施勒格尔、谢林、黑格尔、叔本华、尼采等人,[2]无不抱持这样的企图;而在更晚近的、二十世纪的欧陆哲学传统中,很多哲学家仍抱持否定物自体的态度,比如沙特就认为现象学的一大功劳是除去了“幕后世界的幻觉(the illusion of worlds-behind-the-senses)”(1943/2010, p. 2)。其实,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这一脉的哲学家大都野心勃勃,希望建立一个足以完整描述整个世界的宏大哲学系统,不可被描述的物自体自然是他们的一根眼中钉。
回到本文主旨,英美分析哲学又如何看待物自体呢?虽然分析哲学家大都没有上述的那种野心,但相信大家绝对可以想像得到,他们是会比欧陆哲学家友善……才怪,不但鲜会对之重视,更可说是没有甚么好说话。[3]先说著名分析哲学家中较同情康德哲学的史陶生(P. F. Strawson),他有一本专研康德的形而上学的专著《感官的界限:一篇探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的论文(The Bound of Senses: An Essay on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其中就把物自体的概念看成一种怀疑论。那种怀疑论是甚么呢?他解释说:“那观点就是现实(reality)是超感官的,以及我们无法拥有任何有关它的知识(1966, p. 38)。”这可说十分讽刺,因为康德认为自己的先验观念论是一种对怀疑论的解决方法,是一种实在论(realism)(1783/1997, p. 129)——亦即一种肯定知识的真实性的观点。把物自体的概念当成了一种怀疑论以后,史陶生当然对它进行了批判;而他的那个批评,意外的和与康德同一世代的德国哲学家雅各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是相同的(下文再述)。
下一代的分析哲学家就更不客气,虽然奈格尔(Thomas Nagel)和戴维特(Michael Devitt)等著名哲学家,都曾在谈论外在世界(the external world)——即独立于我们人类的感官之外的世界——的著作中提及康德的物自体理论,但他们对康德的描述都极为粗略,而且绝非同情的解读。奈格尔和史陶生一样,把物自体的概念当成怀疑论(1986, pp. 99-100);而戴维特的讨论虽然细心一点,并且承认康德是个“弱实在论者(weak realist)”而非怀疑论者(1984, p. 59),但是他一开始就非常直白地说康德的哲学是“深奥、黑暗且艰深的(deep, dark and brief)”(59),因此不会深入讨论它。长年担任澳亚哲学联会(Australasian Association of Philosophy)的主席或总裁、本身身为形而上学家以及澳大利亚哲学史家的奥比(Graham Oppy),在他自己一篇讨论唯物主义的文章中则更为直接,更为不留情面,[4]对康德的整个形而上学系统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该文的最后一段如下,不可谓不幽默:
我相信,或许有人会不满,上述文章的作者,明显是个拒绝认真看待康德的批判哲学及它的后继者的人。的确,这就是澳大利亚的做法,证据就是斯马特(Smart)、阿姆斯壮(Armstrong)、杰克逊(Jackson)、比格鲁(BigeIow)、柏格特(Pargetter)、戴维特(Devitt)以及很多其他人的作品。(2001, p. 31)
著名分析哲学家普特南所言,“实在论是唯一不会让科学的成功变成一种奇迹的哲学理论”(资料图片)
问题所在
我们可以怎样理解分析哲学家们的这种态度?一种方式,当然就是直说这是英美分析哲学学派的傲慢,反正这种傲慢也屡见不鲜了。这个理解或许有几分真实,但是笔者认为是不充份的,因为康德的很多其他哲学观点都是备受重视的,若说分析哲学家们偏偏只对物自体傲慢起来的话,实在是说不通的。笔者的观点是,分析哲学家们的态度并不是没有合理性的,因为物自体理论的确出于数个理由而难以融入分析哲学的系统之中。
首先,物自体理论拥有一个内在矛盾,如同德国哲学家雅各比(2000: 173-175)和分析哲学家史陶生(1966: 41-42)所指出,物自体理论一方面认为自然定律,包括因果律,都是认知定律,不存在于物自体之中;然而它另一方面却认为物自体“影响”了我们,进而产生我们所感受到的现象。这是互相矛盾的,因为“影响”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个涉及因果的概念,也就是说康德的物自体理论一方面否定物自体拥有因果的特性,另一方面却认为它们拥有那种特性。
假若我们承认物自体拥有因果的特性,而且承认这些特性是我们的感官可以探测得到的,那么我们还有甚么理由认为,自然科学所描述的自然界中的各种因果关系,并非正好是物自体之间的因果关系?[5]
第二,我们的科学和康德时代的早已大异,物理学已经不是牛顿力学之中的那种简单的数式。作为分析哲学之父之一的费雷格(Gottlob Frege)就曾指出,“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概念,否则心理学就会包含了所有科学,或至少是‘能审判所有科学的最高法官(the highest judge over all the sciences)’”(1956, p. 308)。分析哲学家往往对科学采肯定态度,没有哪个会认为相对论、量子力学、弦理论等都纯属心理学问题。而且,即使只以现代社会的常理去看,自然科学与科技的复杂性早已远超人类心智的复杂性;假若一个人主张,那些复杂的现代科学理论与原理统统都纯属心理学问题,归因于人类的心理结构,除非那人身在甚么灵性运动的圈子,否则不被骂死便奇怪了。[6]
普特南(Hilary Putnam)的名言,“实在论(realism)是唯一不会让科学的成功变成一种奇迹的哲学理论”(1975: 73),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当然,他这里谈的“实在论”,不是康德心中的那种实在论,而是一般分析哲学家心中的那种实在论,亦即认为我们拥有有关物自体的知识的实在论。[7]他的这个说法,也就是他那在分析哲学界中影响力巨大的“无奇迹论证(no-miracle argument)”。虽然不是所有的分析哲学家均赞同这个论证,但要对它作出反驳的话,大多数人也是从艰深的科学哲学的细节著手,而非回顾十八世纪的康德的说法。[8]
第三,戴维特指出,康德的物自体理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接受的理由(1984, p. 61)。他的理由是,它和笛卡儿的哲学一样,初衷都是为人类的知识寻找一个最基础的、肯定不会出错的根基;而康德和笛卡儿心中的那个知识根基,都是对于我们人类的心理现象的观察。然而,现在很多分析哲学家已经不再拥有这种初衷,亦不再认为知识需要任何最基础的根基。他们很多像科学家一样,接受现有的一切知识都是有可能错误的,因而无需一个不会错误、不容置疑的保证;他们也像科学家一样,直接从不同的知识领域(例如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大众常识等)出发,把这些各式各样的知识串连成一个系统。对他们来说,假若发现系统中的任何部份有错,或是系统的各部份的连接有问题,修改就好了。[9]如果我们接受了这种多元的哲学系统,而非一个只以人类的心理现象作为出发点的系统,自自然然的,也可以接受自然科学理论的说法,认为它们准确地描述了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心智的世界,而没有无需要像康德那般,认为外在于我们的心智的世界里的都是些不可知的物自体,并硬要说自然科学所描述的自然定律其实都只是些心理学定律。正是由于这种近似于科学家的思维模式更受分析哲学家欢迎,让康德的哲学系统和哲学初衷被边缘化。[10]
小结
这次就说到这里。上述几个问题也不是无从反驳的,相信有水平的康德主义者们都能提供一些适当的回应,但是它们还是解释了不少分析哲学家的态度,解释了他们为甚么对物自体理论不屑一顾。现在看起来,康德的物自体理论的确难以融入分析哲学,因此难以在其中拥有未来。其实不然,著名的分析哲学家蓝腾(Rae Langton)在1998年出版了《康德主义的谦逊:我们对物自体的无知(Kantian Humility: Our Ignorance of Things in Themselves)》一书,对康德的物自体理论提出了一个新颖的解读;该书刚出版便在分析哲学界引起了巨大的回响,就连分析哲学大老刘易斯(David Lewis)与杰克逊(Frank Jackson)也深深为之慑服,并且受到了它的影响。这有趣的解读,留待下篇再述。
附注:
[1] Transcendental idealism一词不容易翻译。笔者依从华文哲学界惯例,使用常用的“先验观念论”,但并非推崇这个翻译。
[2] 叔本华并未否定物自体的存在,而是认为物自体其实在人类的知识范畴之内。然而,这亦变相否定了康德对物自体的理解。
[3] 如首段所述,专研康德的哲学史家或康德专家例外,而当然有些哲学史家与康德专家是身处分析哲学传统的。
[4] 奥比谈的是physicalism,其实译为“物理主义”会更为准确,这里笔者为了让一般读者更容易理解,而故意选用“唯物主义”这个较不准确的翻译。
[5] 从受物自体的因果特性所影响,到产生出有关这些特性的正确理论,其中的过程非常复杂。受篇幅所限,这只能略而不谈。
[6] 当然,这有可能只是现代人大多忽视了哲学的功能之故,但由作为分析哲学之父之一的罗素开始,不少分析哲学家恰恰不认为哲学拥有太强的功能。
[7] 普特南与其他分析哲学家想谈的其实不是康德的物自体,而是外在世界(the external world)——即独立于我们人类的感官的世界。然而,为免突然改变词汇,让一般读者感到混乱,笔者保留了“物自体”这一描述。
[8] 有趣的是,普特南本人正是个例外。晚年的他提出了“内在实在论(internal realism)”,取代了前期的他的实在论,而且他认为自己的内在实在论和康德的先验观念论是有不少形同之处的(见Putnam 1992)。可惜的是,内在实在论并未如同他的其他哲学理论一样,在分析哲学界得到巨大的回响;愿意回应这个理论的分析哲学家虽然不是没有,但很多都只是慕普特南之名而来的人,而且这些人往往都不关心他对康德的研究。
[9] 对分析哲学有认识的读者或能看出,这些谈及的概念涉及可谬论(fallibilism)、融贯论(coherentism)与方法论自然主义(methodological naturalism)。为免让未一般读者感到混乱,笔者在正文中回避了这些名词。
[10] 当然,这不代表他的每一个哲学论点或哲学论证都被边缘化。
参考文献:
Devitt, M 1984, Realism and Truth, Blackwell, Oxford.
Frege, G 1956 ‘The Thought: A Logical Inquiry’, Mind, vol. 65, no. 259, pp. 289-311.
Jacobi, F 2000, ‘On Transcendental Idealism’, in B Sassen (ed.), Kant's Early Critics: The Empiricist Critique of the Theoretical Philosoph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pp.169-175.
Kant, I 1783/1997, Prolegomena to Any Future Metaphys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Kant, I 1787/1996,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Langton, R 1998, Kantian Humility: Our Ignorance of Things in Themselv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Nagel, T 1986, The View from Nowhe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Oppy, G 2001 ‘Physicalism’, Pli, vol. 12, pp. 14-32.
Putnam, H 1975 Mathematics, Matter and Metho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Putnam, H 1992 Renewing Philosoph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Sartre, J-P 1943/2010 Being and Nothingness, Routledge, London.
Strawson, PF 1966 The Bounds of Sense: An Essay on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Methuen, 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