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罗斯:与卡夫卡并读的美国牧歌 (03/19)
作者|沐羽
自1959年出版第一部小说《再见,哥伦布》(Goodbye, Columbus)至今,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 1933-)已发表了超过三十部小说作品。这五十多年间,罗斯在美国经历过越战、冷战时期,个人经历过离婚、疾病等等,在意识形态上,他的生命也跨过了整个后现代主义思潮,直至如今,以上的种种一切都成为了他的创作养份。
然而,他近年曾说过:“书本已无法与电子屏幕竞争,就连 Kindle 也不行。电视屏幕正在和电脑屏幕辨争霸权地位,我不认为书本在这种争斗里能有一席之地。”(访问连结)在2012年,他宣布从作家的身份退休,不再发表任何小说。他的创作极其多样化,尤其是临近踏进二十一世纪时期的“美国三部曲”,使得全球的读者可以藉著文学来理解美国的发展,以及在历史叙事下一直被忽略著的个人议题。
在后现代的思潮里退役
1933年在美国新泽西州出生的菲利普.罗斯,是一名中产阶级的犹太人。1954年大学毕业后,翌年他取得了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和大多数作家一样,他很快就放弃了教席,潜心写作。在1959年出版《再见,哥伦布》后,他前往了爱荷华大学的作家班交流——爱荷华大学的创意写作课程至今仍然影响极深,就连中港台等地也会有作家前往当地参加国际作家工作坊(Iowa Writers' Workshop)。在五十多年前,罗斯已在当地的作家群体里大放异彩。此后罗斯在不同大学担任驻校作家、并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比较文学课程,直到1992年退休,继续写作到2012年,才从小说家的岗位上“退役”。
国际写作计划自1967年创办以来,已招待了上千名以上的创作者。丁玲、北岛、余光中、郑愁予等作家也曾前往该处。(官方图片)
如果很单纯地以奖项去衡量一个作家——这当然非常肤浅——罗斯的得奖次数极多,含金量也很高,第一部作品《再见,哥伦布》在1960年已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1997年的《美国牧歌》(American Pastoral)也获得了普立兹小说奖。当中的二十多年,他一直冲击不同的文学奖,提名次数也相当多。再重申一次,奖项并不代表作家的实力高低,但在真正获得普立兹小说奖前的二十多年里,他在做甚么和写甚么?
他在摸索。即使拿到美国国家图书奖,罗斯依然在小说工艺里不断尝试,是以他的作品一次又一次地在各大奖项的提名表单里出现。如果以最粗略的历史时间线去划分,罗斯得奖的1960年是后现代主义最兴盛的时期,罗斯一头冲进了这浪潮里,反建制、反权威、语言实验和拆毁框架就是他当时所做的尝试。他向卡夫卡致敬,写了《乳房》(The Breast)这么一部小说:以《变形记》的故事为母题,写一名美国犹太裔的比较文学教授一朝睡醒,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女性乳房。在故事里,他反反复复地向卡夫卡致敬,同时,故事荒诞的剧情更反映当时社会的信仰缺失,男性地位开始低落、并转向肉欲等情况。
关于卡夫卡和罗斯的写作联系,在下文会再述。罗斯在后现代的浪潮里并不关注社会的现实生活,更著重的是创作技巧与颠覆传统。而且,他当时的个人经历并不顺畅,1963年他与妻子离婚,1968年这位前妻却遭遇车祸逝世,八十年代他经历过精神疾病,加上教职繁忙,他的日子受到种种事件冲击,一直未能让创作填满自己的日程表。直到他退休以后,他的创作终究脱离了后现代主义思潮,这么多年的经验积累下来,让他铸造了一部部的经典。
倒置的美国牧歌,在时代巨轮下彼此背叛
1997年出版的《美国牧歌》,是罗斯创作生涯里的一个里程碑。这部作品是他美国三部曲里的第一部(其余两部分别是《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I Married a Communist)及《人性的污秽》(The Human Stain)),描写美国在多元文化的冲击下,个别人物因为种族、价值观、阶级等问题下,互相背叛及挣扎的故事。可以说这三部曲都是悲剧收场的,但这正正揭开了美国社会在繁华幻梦以下那狰狞的、血淋淋的社会实况。
改编自小说《美国牧歌》的电影剧照。(网络图片)
当做著“美国梦”的犹太人利沃夫(Levov)迎娶妻子多恩(Dawn)时,他并不会想到自己的美国梦会变成“美国噩梦”。利沃夫是一个成功的犹太商人,他期望自己的努力和智慧能让他步进美国社会上层,于是他一步一步地努力,和多恩住进了渴望已久的“石头房子”,诞下了可爱的女儿梅丽(Merry)——这个女儿,是他们的“美国牧歌”,美国就是他们的伊甸园,Merry 就是他们的期许。
然而这个伊甸园正处于垮掉的时代,那个经济大萧条后人心惶惶的悲剧时代。尽管利沃夫有传统犹太人勤奋的美德,梅丽依然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更担任了恐怖行动的爆破手,一下把当地的邮局炸个粉碎。在瓦砾与火舌之中,利沃夫与多恩的美国梦从此烟消云散,更被逼四处逃亡。
多恩并非出身于正统白人世家,他与利沃夫结合的原因就是共同建构一场美国大梦,从而获得认可与归属感。当美国梦粉碎时,他们这个共同体就宣告解体了,她马上背叛正在逃亡的利沃夫,抛夫弃女,前往整容,换个形象投入一个白人乡绅的怀抱里。在长达五年的逃亡里,利沃夫的工厂也抵不过这次危机,失去了妻女的他悲惨地在美国里过活。至此,美国梦成为了美国噩梦,外来的犹太文化彻底败给了美国白人文化,归根究底,他们始终只是想要一个血缘关系而已。
这首悲惨的牧歌,是伊甸园的反面,当美国梦的悠扬歌声在唱及普世自由,包容平等时,种种人间悲剧都在上演。罗斯的美国三部曲就是在反复书写这点,《我嫁了一个共产党人》说到一对夫妻,丈夫是无产阶级战士,妻子是资产阶级演员,丈夫想改造她的思想,同时让自己获得资产的虚荣感;妻子想隐藏自己的犹太人身份,用丈夫的奋斗和传播力使自己更为有名。然而后来妻子自行堕了胎,丈夫勃然大怒,多年积怨爆发,互相使用告密(那是密卡锡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的方法让对方身败名裂,最后各自过身。
美国三部曲书写的是一个大环境下各种各样的悲剧,罗斯仔细地描写人物们无法面对社会的残酷,逐个逐个背叛彼此。这个时期的作品是罗斯创作的最高峰,这可能与他早已退休,潜心书写,理清自己多年思绪的原因有关。此后他连连得奖,其中值得提及的是2001年的卡夫卡奖(Franz Kafka Prize),这奖项并不是罗斯得过的奖里最高的,但却非常有标志性。
一觉醒来,我变成了一个女性乳房
前文提及过罗斯的《乳房》,但仍未道及他与卡夫卡之间的关系。1976年,经历过离异、精神问题的他曾在《纽约时报》上说过:“我之前的目标一直是成为一个作家和坚强的人,当时我正由于偏离初衷而深感沮丧——但我凭著卡夫卡精神迷失和能量阻塞的故事重生”,“当我开始接触卡夫卡的小说时,我几乎想为之前体验过的阻碍和迷失欢呼。”
纵观罗斯的学术历程,他的论文、创作也有非常浓郁的卡夫卡元素,他先后有〈看卡夫卡〉(Looking at Kafka)、〈寻找卡夫卡和其他答案〉(In Search of Kafka and Other Answers) 等短篇夹叙夹议,有藉卡夫卡的主题而发挥的《乳房》、《布拉格狂欢》(The Prague Orgy)等小说创作,他甚至在〈看卡夫卡〉这篇文章里,写卡夫卡临终前的一年回顾自己的一生,然后逃离了布拉格和家庭的魔爪。在这场盛大的逃亡里,卡夫卡并没有如同历史般死于肺结核,更越过了纳粹大逃杀,抵达了美国新泽西州,成为了他——菲利普.罗斯——的老师,更和他的姨母发展了恋情,直到八十岁才死去。
罗斯:我之前的目标一直是成为一个作家和坚强的人,当时我正由于偏离初衷而深感沮丧——但我凭著卡夫卡精神迷失和能量阻塞的故事重生。
在教授比较文学课程时,罗斯会和学生一同阅读卡夫卡的作品,并和他们一起模仿他,一同写信给自己的父母。在卡夫卡被父亲压迫的人物形象下,激发学生对于家庭伦理之间的反思。之后,罗斯写下了《乳房》,一觉睡醒成为了一个女性乳房的犹太比较文学教授,很明显指涉的就是他自己。这个乳房并不像卡夫卡《变形记》中怕事与失去沟通能力的巨虫,反而是会抱怨与找出自己变形的原因。更因为主角是比较文学教授,他会把自己的经历和卡夫卡的小说并置,让故事变化出更多奇妙之处。
宣布不再写小说几年后,罗斯的作品在华文地区仍未相当流行,一方面,流行这回事当然有时差,有时甚至要晚上几十年,我们才真正能阅读到外国以前风靡一时的著作。另一方面则是美国梦的破碎,和我们的确没有甚么关系;家庭伦常的背离,中国的伤痕文学的描述更为精准残忍,在罗斯的诸多小说里,我们回顾自身:我们一直都活在碎开的梦境里,我们都是残破时代的孤儿。只不过,罗斯作为当代获得最多奖项的作家之一,一个活活挺过后现代破碎浪潮仍能重振旗鼓的人,始终值得我们进入他的文本,理解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事情,究竟和人们在沉醉的大梦,有多么夸张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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