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礼崩乐坏?亚当.史密斯:呢铺唔关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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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的西方世界,不会是一个社会主义复兴,对抗资本主义的时代,而会是一个保守主义复兴,抵抗文明冲突的年代。

作者:Adam Sun

谁是亚当.史密斯(Adam Smith)?《国富论》(The Wealth of Nations)的作者,经济学之父,自由市场经济的提倡者。

亚当・史密:无形之手,政治经济学的先驱

为什么又提起他了?因为最近流行一个说法,即全球化背景下的资本主义体制,礼崩乐坏了。

具体来说,就是指资本主义的两条腿走不动了。第一条腿是经济基础,就是资本全球化和和平发展的主题。第二条腿就是上层建筑,即价值观上的新自由主义,即私有产权不可侵犯,经济组织全面私有化的政治理念,和人人生而自由,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的道德理念。现在这两腿走不动了——保守主义,排外主义起来了。

为什么走不动了呢?因为发达国家的中下层民众受不了了。过去的和平发展的三十年,发达国家的资本家大量地向第三世界投资,第三世界的底层人民有饭吃了,制造了天量的廉价产品再出口回发达国家。结果就抢了发达国家普通工薪阶层的饭碗。在这整个过程中,上层阶级的资本家获得了最多的利益,第三世界的人民也分得了一杯羹,倒楣的就只有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和底层民众(在下图横轴的70%-90%):

这张图是经济学家米拉诺维奇给世界银行的报告中提出的大象曲线,过去的20年内的和平发展,导致的结果是,第三世界的平民和第一世界的精英的收入大大增加,而第一世界的平民收入增长极为缓慢。结果第一世界的贫富差距就不断拉大,普通工薪阶层就不干了,就要反全球化,把丢失去的饭碗给抢回来,因而各种抵制移民,抵制自由贸易的浪潮就出来了。要证明最近二三十年收入差距的问题,资料很好找。

这是英国的坚尼系数:(越高表明收入差距越大,0.2-0.4之间较为正常)

这是美国的:

这是香港的:

如果当今世界的不稳定因素跟收入差距很有关,而收入差距又是资本主义经济模式全球化的结果,那许多同学就兴奋了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行了,资本主义的经济模式无以为继,价值观分崩离析,社会主义将重新擡头,计划经济有机会卷土重来……马克思的幽灵又要回来了!

但是在回到马克思之前,我们有必要想一想,现在资本主义国家的贫富差距有多严重?真的到了需要马克思来重组国家机器的时候了吗?只要拿更多国家的样本来看就好了。

如果来看这个图,你会发现这些国家的坚尼系数总体来说不是一直上涨的,而是分化的。贫富差距显著拉大的国家主要就是美国,中国,英国;而法国,墨西哥,挪威这些国家贫富差距却在不断缩小。别忘了,人家也是资本主义啊。而剩下的国家其实这些年来变化不太大。即使贫富差距是个问题,它也只是表现在局部的资本主义国家之内,并不成为一个全球性的,威胁到整个西方世界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问题。但与此同时,你也不能放著贫富差距,放著价值观分裂,阶层固化的危险不解决啊,起码美国,英国,中国得面对这种问题吧?

那找谁好呢?亚当.史密斯。

这个说法就奇怪了。资本主义的问题,明明是马克思说的最精深,你怎么把那个主张自由市场的,被历史淘汰的小弟弟,史密斯给找出来了?

因为史密斯被严重误解了,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学家引用他的时候,做了断章取义的处理,只拿来他们喜欢的概念,他们不喜欢的,就不要了。但恰恰是这些资本家们不要的东西,才是解决资本主义贫富差距问题的根本所在。

误解1:只要人人按照自私自利的动机来参与经济活动,经济就会运行得很好。

更正1:人人按照自爱的动机来参与经济活动,并做到节俭勤劳,经济才会运行得好;而奢侈浪费,自私自利的行为则损害经济运行。

证据:对史密斯的误解主要来自于《国富论》的这段话,“我们所需的食物不是出自屠宰业者、酿酒业者、面包业者的恩惠,而仅仅是出自他们自己的利益的顾虑,我们不要求助于他们的爱他心,只要求助于他们的自爱心,我们不要向他们说我们必需,只说对他们有利。”

而事实上,这段话仅仅是说,人们考虑自己的利益,这是自爱心(self-love),这种自爱心能推动经济运行。结果经过庸俗经济学家的翻译,我们就解读为,只要人自私自利,经济就运行得好——这恰恰是错误的。自私,在史密斯看来是一种有害的恶性,“我知道,以收入待遇宾客,即以收入之大部份,分济友伴,费财于耐久之物,利却仅及一身,非有代价,即不许他人分享。我更知道,购珠宝,添衣饰,不仅是一种无足轻重的勾当,而且是一种卑下的自私自利倾向。我不过说,费财于可久之物,因可助长有价商品的蓄积,便可奖励私人的节俭习惯,故较有利于社会资本的增进;因所养生产者非不生产者,故较有利于国富的增长。”

这段话严厉谴责了那些奢侈地购买珠宝和昂贵衣服的人,认为这些行为是无意义的,自私自利的,对经济有害。为什么对经济有害呢?因为这些富人的奢侈消费,供养的不是生产性,创造性人才,而是供养仆役,供养奢侈品生产者;而奴仆与奢侈品生产者并不创造新的价值,却消耗大量资本,对经济十分有害。富人应当勤劳节俭,把财富转化为资本,重新投回实体经济,创造就业,这样才会对经济有利。

误解2:政府不应该干预经济的运行。

更正2:政府不应该实施高关税,高补贴的产业歧视政策;政府应该立法干预银行活动,控制信用风险,建设公共设施,实施公立教育,改善中下层人民的教育水准,并实施再分配政策,调节贫富差距。

证据:对史密斯在这方面的误解同样来自于《国富论》的这段,“以高关税或绝对禁止,限制从外国输入国内能够生产的货物,国内生产此等货物的产业,即多少可以确保国内市场的独占。……独占往往对于享有独占权的特种产业,予以大的奖励,这是毫无疑问的;往往会违反自然所向,使社会上有较大部分的劳动以及资财流入这特殊用途,也是毫无疑问的……但这能不能引导产业走上最有利的方向,却是不那么明显的。”

所以说,史密斯的论点是,产业政策,肯定会奖励被保护的企业,肯定会妨碍资本流向最有效率的地方,但它到底是否有助于经济?不清楚。也就是说,产业政策肯定是影响效率的,一般情况下国家不应使用。可是这绝对不是当代的许多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比如张维迎说的,彻底放弃产业政策,或者诺齐克说的,政府除了保护财产啥都不干。那国家该干什么?在史密斯的时代,纸币才刚刚产生,而且是由银行发行,不是国家发行。因此纸币就代表著银行的信用,是一种信用凭证,这时候史密斯就警告银行,切忌扩张信用,“银行发行纸币虽然这使得国内工商业有所增进,但是比起用金银而脚踏实地的时候,却比较危险。管理纸币若不熟练,不用说了,即使熟练慎重,恐怕也难免发生无法制止的灾祸。……银行信用券无论微巨,只要私人愿受,就应在许可之列。政府禁止其领受,取缔其发行,实在是侵犯天然的自由,不是法律应有的。因为法律只应扶助天然的自由。但是于少数人为天然的自由,而于全体社会则为安全的危害,却是要受到法律的制裁的。这样绝对的自由无异于极端的专制。法律强迫人民建筑隔墙,乃是为了预防火灾蔓延。我们这里提议法律限制银行活动,用意正类于此。”如果18世纪就已经提议限制银行活动的史密斯,看到21世纪的人类依然在犯随意扩张银行信用(08年金融危机源于次级贷款信用崩溃),制造经济危机的错误,他会不会无语凝噎呢?

除了主张政府干预银行活动,史密斯还主张政府改善公共设施,改善中下层百姓的教育水准,富人比穷人缴纳更多的税收。因为原文比较多,这里就只引用关于国家公立教育的主张。“文明社会一切下级人民的理解力,往往为其粗野的无知和愚钝所麻痹;这种无知的愚钝,亦可以说是精神上的残废。……国家即使由下级人民的教育得不到何等利益,犹当加以注意,不令其全然陷入无教育的状态。……有教育,有知识的人,比无知愚笨的人更有礼节、更守秩序。他们各个人都觉得自己更受人尊敬,更有资格得到法律上居上位者的尊敬,从而,他就更尊敬居上位者。”

亚当.史密斯的《国富论》原稿(资料图片)

搞清楚这两个资本主义对亚当.史密斯的曲解,那么资本主义运行的问题症结就很清楚了。美国的资本家对外投资,生产廉价产品再销回国内,抢了普通美国人的饭碗,导致美国中产阶级的没落和不满,贫富差距拉大。这么简单吗?是,但不仅如此。我们来看美国的自由资本主义是如何偏离亚当.史密斯的古典自由主义经济的。

首先,美国政府对教育的投入不足,导致教育不公。高级中产和富裕阶级读的是私立学校;而普通中产和底层民众读的是社区学校。前者有钱,能够养得起更好的教师队伍;后者穷,享受的教育就差。而且美国的社区学校虽然和中国一样是公立的,但是它只是受社区捐助成立,自己是没有积极性的(中国的学校的校长一般会盯紧升学率,否则会影响自己的仕途),学生在学校里发展成什么样跟它关系不大,再加上平民的社区经常有墨西哥非洲族裔的移民,本身就学习意识淡薄,导致社区学校的学生普遍缺乏上进心和自制力。这样的学校很难改变底层儿童无知和愚钝的状态,很多就成为亚当.史密斯说的精神上的残废。而到了大学阶段,私立学校更是以高额学费,五花八门的“综合素质”要求,或者是父母的校友身份作为门槛,直接就把底层民众的孩子剔除出去了——他们只能去读便宜且实力较弱的公立大学。结果呢?贫富差距代际传递。

其次,美国的金融监管体系也是臭名昭著,08年金融危机,雷曼兄弟倒闭,美林证券被收购,美国政府还出了7000亿来挽救这些金融资本。但究其银行业出问题的本质,从内部来说就是信用任意扩张,让本来信用程度很低的贷款者可以得到超出信用额度的贷款,以方便炒作,而银行获得炒作收益的同时却放大了风险,最后出事了还绑架美国经济;从外部来说,就是银行业对穷人的残酷剥削,或者说,对穷人智力弱点的利用。笔者在2012年的时候,曾经在加州待过一段时间,当时我就遇到了一户墨西哥裔移民,他们不久前贷款买了房子。这个房子的价格,在当时就只有折合人民币80万,但户主,也就是丈夫,选择了按揭贷款,在30年内还折合人民币250万左右的款项。丈夫一年的收入大约有45000美元,当时折合人民币30万。然后我就问了,你们为什么不晚点买房,先花个三年把房子买了,再结婚呢?结果他说,因为跟妻子感情很好,就生了两个孩子,那人一多,我们就得住大房子,妻子也得在家照顾孩子。于是就这样,一个人背著按揭贷款,养著一户人家,日子就这么过了。每个月都得精打细算,妻子还需要经常打零工才能勉强维持。靠这家人盈利的人是谁呢?银行。就这样,一户普通中产家庭,因为没有良好的教育,没有经济观念和自制力,就容易被短期的好处诱惑,然后背上一辈子的债,没有时间和资源去发展更多的能力,更没有希望向上走和打破阶级壁垒。

所以你看到美国普通中产的教育落后,和经济上被剥削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因为教育不公,人就缺乏自制力和经济观念,不好好读书,却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生孩子结婚,然后受到银行的蛊惑背上一辈子的债务,背上债务后更加忙著讨生活,没有时间锻炼和发展能力,结果一辈子只能维持基本生活,下一代更是得不到任何优质的教育和经济资源。如此,资本主义的机器就就像割韭菜一样,把普通中产阶级割得一点希望都长不出来。这样的一个美国,靠“人人生而自由平等”的洗脑已经根本掩盖不住社会和价值观的分裂。

搞清楚这个道理,其实解决问题的方向就很清楚了。一要改革教育,联邦政府要为公立教育增加更多预算和配套措施,缩小其和公立学校的差距,防止穷人的孩子成为精神残废,甚至可以给私立学校加税,以富人的经济资源反哺公立学校;二是加强金融监管,管控信用风险,引导金融为实体经济服务。

这些道理其实在亚当.史密斯那里就已经有原型了。只要在教育和金融领域采用某种保守主义的改善策略,美国就有希望恢复阶层流动,重新捡回它的美国梦。美国不需要社会主义革命,也不需要搞计划经济,即使你有人工智慧帮忙也不行,人家没有这个传统。美国就算再礼崩乐坏,它还是一个自由民主的美国,虽然自由民主的理念对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实际的作用,但如果你要美国人放弃自由民主,那是万万不行的。

这里就让人想到马克思和亚当.史密斯的差别了,当马克思看到史密斯“用教育来缩小贫富差距”的论调的时候,他对此是不屑一顾的。就像他从来懒得考虑关于道德和人类心理学的问题,只是把这一切问题划在“意识形态”的标签之下,好像人类的道德和心理学都是资本家和统治阶级像扭动钟表发条一样的可以随意操控的东西——资本家给人民洗脑,让他们承认私有产权,承认自由竞争——所以人民变成了奴隶。但第一,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因为观点是可以操纵的,但人性不行。公有财产,阻碍竞争是违揹人类天性的,这个已经被无数的社会主义实验和人类学证据所证明了。第二,这个说法也是经不起案例推敲的,比如说美国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都相信,人人生而自由平等,具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仅靠这种空洞的,单薄的口号,它不会促进也不会遏制贫富差距。真正加剧贫富差距的恰恰是那些马克思所鄙视的道德与认知观念,比如如何理财,为什么人要守规矩,为什么要延迟满足,如何选择长远的目标……正是在这种问题上,上层阶级和中下层阶级的不同认知水准,才把差距给拉开了。

这个论点,看一下英国的情况就很清楚了。

这张是英国的情况,虽然总体上贫富差距在扩大,但是主要趋势来自于1979-1989年戴卓尔政府进行的私有化改革。而1990-2008的18年间坚尼系数几乎没有增长,加上08年金融危机,其坚尼系数还会下降,贫富差距与1990年几乎呈持平的水准。但英国也是典型的自由资本主义啊,它怎么能够保持贫富差距稳定呢?原因肯定有很多,而其中一点就在教育和民众的素质上,英国绝大多数的大学都是公立大学,不仅保持世界第一的科研效率,而且能对所有阶级的国民保持开放,学费也很便宜。大学前的教育从低到高分为公立,私立和贵族学校,虽然各个阶级的教育资源有差距,但却没有导致极端的贫富分化。其中一个因素是英国的移民管控很严格,低素质移民比较少,大多数公民在历史上已经得到了良好教育;再者就是,英国政府对少数族裔和底层民众的教育有足够的重视,在治安不稳定的地区,使用宗教学校等手段对底层民众的少年儿童强制洗脑,让他们学会自制,爱和道德。

法国也是一个例子,从1955-2010年法国的坚尼系数从0.53下降到了0.3,法国大多数强校也是公立大学,只有少量私立大学;而大学学习的内容材料基本相同,穷人和富人平等考试入学。如果是公立大学,那么均免学费;如果是私立大学,穷人的费用只需要交富人的一半不到。在这种平等教育体制之下,法国的贫富差距就控制得很好。

当然,英国资本主义的稳定状态和法国的贫富差距情况肯定也有很多别的原因,教育只是其中之一。但这已经足以说明,资本主义的礼崩乐坏并不是资本主义在唯物史观下走向灭亡的必然过程,而是取决于每个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具体情况。只要一个自由资本主义国家在教育上注意平等,在金融上注意管控,顺便不要当冤大头把什么移民都吸进来,它就不会礼崩乐坏走向共产主义,而是会活得好好的,就像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这些国家一样。

顺便一题欧洲和中东的问题。有作者觉得,欧洲今天的问题,就是因为资本家太狂了,底层民众,尤其是少数族裔,根本不能融入主流社会,上升通道被堵死了,对有钱的欧洲白人羡慕嫉妒恨,然后就打圣战了。这个说法一定要强行解释,也能解释。但是你说伊斯兰极端分子,有几个是带著经济的诉求,去自爆,去恐袭的?经济的诉求,其实每个人,每个时代都有,比如1955年的时候,法国贫富差距那么大,第三世界的移民这么多,怎么没有出现恐袭,偏偏要等到今天?究其原因根本不是阶级斗争可以解释的,而是具体的关于宗教信仰对人心的控制力的问题。那些举著枪向人群扫射的人,你去问问他,“我给你五百万美元,你别杀人了,我们兄弟一场,好聚好散”,这样行吗?不行的。圣战者并不是出于世俗的理由而圣战的,而是出于对自己信仰的忠诚,为荣誉而战的。而这种种涉及到文明冲突,价值冲突的问题,到了马克思主义者那儿,都变成了基于经济利益的阶级斗争。这个就错了嘛。

目前的西方世界,不会是一个社会主义复兴,对抗资本主义的时代,而会是一个保守主义复兴,抵抗文明冲突的年代。保守主义一方面要修复上层资本家和中下层劳动阶级的冲突,另一方面要修复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冲突,而修复的办法,就是《国富论》主张的控制金融资本,促进教育公平,加上当代特有的限制移民的一整套保守主义方案。作为和谐社会的普罗大众,特朗普与保守主义的新西方世界的前途,一定是一场我们不容错过的史诗闹剧。

(本文原载作者知乎专栏,原文链接:https://zhuanlan.zhihu.com/p/23602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