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怀孕的女体,我依然并继续是我

撰文: 王乐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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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我们每天经验怀孕,每天经验身体。我们无时无刻以怀孕的经验冲激父权社会下对怀孕与生育的想像。女体、她的主体与她那怀孕的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连结可以是无限的经历和体现。

送给你们,壮丽的女子。我们如此壮丽。

这篇是我这专栏里的第一篇文章,思前想后要写甚么,有关性别,有关我自己。那么,倒不如,像平时教性别课那样,从身体开始,从女体或是母体开始。正如我初看到世界一刻一样,从母体之内延展。

我二十五岁,有生理上或科学上应称为成熟的身体,成熟的身体是可怀孕的身体。我大概在小学常识科就学到了甚么是可怀孕的身体,我妈、我婆,和我。而上年,在一个人工流产的手术中,发现天生有一个不会成熟的子宫,不宜怀孕。而我似乎松了口气,似乎又不。而周边同样是二十多岁的朋友们,有不少都当上了母亲这角色,有的正和她另一半做好准备迎接第一胎,有的正是腹大便便。有的选择当契妈,如我,不生。

看著她们怀孕、生子和养育的过程中,我惊觉她们在这年间突然积累了繁多的知识,比如要喝鱼汤、煲乌鸡、四物汤、产前多行一点路,更多是身体如何变化、盘骨变阔导致腰痛、双脚如何不至浮肿。她们顿然更知道,如何处理身体这回事。另一方面,我无法理解究竟她们是如何将那么多时间和心力放在这角色上?她们是如何做得到?

我一而再,再而三,思考自己的身体,以致自己的生命。如果我当初决定继续培育肚腹里的细胞,让它每天摄取我体内的营养,现在我又变成怎样?再次洞悉到女体与怀孕这命题永远无可奈何地息息相关之后,我更加觉知到我身体的存在,女友们身体的存在。无论如何,我们与怀孕这回事,无法割裂。我有时害怕,成为一个母体之后,还可不可以写、可不可以做学术、可不可以吃垃圾食物、会不会变成自己不喜爱的模样。成为一个母体之后,我的身体和生命会变得琐碎还是可以更深远?我作为女人,我的身体,与怀孕的想像密不可分,可以怀孕而没有。我的身体是甚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令人喘不过气的问题。

我们可不可以变做女神奥湘

而我这阵子刚好看到美国一线女歌手Beyoncé 带著怀孕的身体在第59届格林美奖中的表演,看她如何表演呈现母体的壮丽。原来母体可以如此壮丽,而不是只能躺在家中休养,只能有限地活动,只能是浅薄无主的身体。她那时,壮阔、壮烈,并且美丽。

刚开场,Beyoncé 以非洲宗教文化中的女神奥湘Oshun 的形象出现,而之后的各种设计与姿态都隐约看到维纳斯、圣母玛莉亚的影子。有说,奥湘是非洲的河神与水神,祂帮助女人欣赏与享受女性的美丽与感性。究竟有多少神是会助人欣赏女性,至少不会规限女性的美?总之,Beyoncé 以奥湘的形象,周边伴随不同种族身分的女子,配著独白一同摆动身姿,而独白是摘录自肯亚诗人Warsan Shire的一首《the unbearable weight of staying — (the end of the relationship)》,念著“你与你的母亲并不相像,你与你的母亲甚么都像”。她将自己化为神,站到神圣的位置,穿上金线织成的透视衣服,让她怀孕的身体,她那巨大的肚腹呈现在台上。整个仪式般的表演,她带著身边的女子,既是拥抱女人的母性,同时从中逃脱。

重申母体的力量,同时重申以个人拥有和展视身体的力量。那时那刻,她怀孕的身体只属于她自己一个,无论你怎么看。

追溯有关怀孕女体的表演,早于1991年,荷里活影星Demi Moore就为《Vanity Fair》拍下了一辑全裸的孕照,更被《Times》列为100张最具影响力的照片之一。一手托著乳房,一手托著巨大的肚腹,微微仰首。当时这张照片造成很大回响,有艺术圈的人认为它是极高格调的艺术,同时也有更多反对的声音,认为它过分性感,甚至庸俗。在热烈的舆论之中,Demi Moore指出,人们是多么不愿意拥抱母体和情感,多么难以对怀孕的女人作出更多的想像。对于这辑孕照,她说到:事实上,我因此发现我的身体是多闪耀、美丽和自由。这二十多年间,不乏其他女星动念拍孕照,例如Natalie Portman、Britney Spear和比较近期的Beyoncé  和Ciara Princess Harris。她们都可以是女神奥湘,让自己欣赏与享爱受独有的美丽与感性。

看著Beyoncé ,再翻看Demi Moore的孕照,她们是如何做到?是不是也有女神奥湘降临?

Demi Moore为《Vanity Fair》所拍下的一系列全裸孕照。(网络图片)

既壮丽又危险的母/女体

带著怀孕的身体表演,不论镜头前还是舞台上,如同我现在在谈怀孕的身体一样危险,与作为怀孕的女体/可以怀孕的女体一样危险。在父权社会之中,甚至女性主义论述之中,往往与生育与怀孕挂勾的女体无处可躲,要小心翼翼而且勇敢地寻求自如的空间。

到现在我也无法忘记,在医院里面等待进行手术,护士一直反复问我家人在哪里。我怀孕的身体应当与家庭,与我的家人连结。然后,到身边的朋友或亲戚纷纷有了孩子,我作为几近不育的身体却时刻被问到甚么时候到我,生子。我被时刻提醒,我是一个怀孕的女体。我怀孕的女体与众人有关,而我却是孤独而无法找到我。

即便在为女性带来力量的论述中,我们也无法因著身体能够自如地快乐。我的身体,正如Raewyn Connell所提出,不单是生理上的概念(Biological base),而是生殖场域(Reproductive arena),而现况对女性不利的社会实践正正是围绕著生殖场域所构成。我的子宫,我的身体,是女性的生殖场域,可以排卵可以与精子结合,可以让受精卵在子宫内膜著床并孕育生命,有足够理由规范我,甚至乎限制我的主体。时间长而难受的怀孕过程、生育者的身份,早被挪用以把女人幽禁在某些境地中。这就是怀孕。

比如说,生理上会流失营养和其他变化让人无法自由走动、文化上给予母体的禁忌和礼俗、社会挪用孕育的概念限制女性的声音、行动、职业种种。以上,正是早期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所提出的性别论述中重要的一环。在经典著作《第二性》中,她近乎斩钉截铁的文字写到:在怀孕中,身体是纯粹被动(passive)而且毫无生气(inert),它无法经验到因何升华,甚至会被贬值。就她而言,可怀孕的女体是为女性带来父权压逼的一个根源。我的女性身份、主体以及整个存在、自由都会被一一剥夺,永恒牺牲。这就是怀孕。

社会规范纵然牢不可破,Simone de Beauvoir赋予了一条出路,强调我们如何可以因著自我意识而被拯救,因为洞悉身体的限制与异化而被拯救。陆续有一些女性主义者针对怀孕的女体所承受的压逼和窘境,回避甚至否定怀孕/可怀孕的女体。甚至当中有人认为女性怀孕的经验与欲望,也极大可能是父权社会所建构。正如后期Carol Gillian 所指出,女性向外的连结的能力,可以是权力与其生殖系统结合而成的结果。因此,将怀孕当成表演,怀孕的女体本身参与了权力的再生产和流转,会被看作一而再再而三威胁到女性的主体。在这里,所有怀孕的女体都很容易变成父权社会的共犯,受害同时展示愈见蔓延的父权。如是这般,我因为自我意识而无法拥抱我的身体。一切一切,要小心翼翼。

我怀疑,我对于怀孕的恐惧,某部分是来自对于这个状况的恐惧,我不想变成共犯,不想参与让父权更为流通的过程。我在月经来临前惴惴不安,做爱同时诚惶诚恐,写怀孕这回事的时候删了又改。Simone de Beauvoir说:女人是所有雌性哺乳类动物中最受到异化,也是最激烈反抗异化的。

我的肉身、我的知识和想像

如何在众多异化之中不被剥夺?如何可以被拯救?甚么谓之被拯救?女体抑或是母体,生来被指望、被剥夺,成为从属的女性又或是母体,会不会有出路?在激烈的反抗中,我可不可以不是一无所获,如女神奥湘那样欣赏自己的身体?我们没有任何先有的模型或样板去解释我们会怀孕的身份,去解释我们在经验自身之中同时经验其他形象的投射。”Christine Battersby 如是说。

读过Imogen Tyler 写的《Reframing Pregnant Emobodiment》,恰恰她也抱有相同的敲问,在哲学思考、女性论述与个人实实在在的身体经验中,我们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而重获自由?读Imogen Tyler 这文章令我的体会非常深刻,她写她在怀孕八个半月的时候带著沉重而张扬的肚腹上了一整堂哲学课,让她将整个怀孕的身体无法不放在众多哲学的理论中思考。她当时形客自己是严重地怀孕(heavily pregnant),在整个哲学的语境中却顿时变成“哲学地畸形”:I am, philosophically, a freak。“哲学地畸形”,在于她依然记得那些极具影响力的哲学家如何界定怀孕的身体,在于语言、文法、结构和历史本身如何忽视女体,如何为怀孕提供危险的想像。可是,每次站起身,穿过同学坐位,她还是无法忘记自己是一个怀孕者,她必须承认她活脱脱是个怀孕的女体。俨然一位自省著的怀孕者,她在所学过的哲学知识和时刻感觉到的疼痛与疲累之间来回往返,一如我和我身边的女子,在外在世界与身体之间左右摇摆。

Beyoncé 与Demi Moore在表演者与怀孕者之间摇摆,Imogen Tyler 同是哲学课学生同是怀孕者,她们如何超脱?我可以如何超脱?现象学学者Iris Young 在《The Pregnant Embodiment: Subjectivity and Alienation》也写出了她同为怀孕者与哲学家的思考。她明确指出:我们不需为到我们的主体消失在怀孕的语境中而感到惊讶,因为女人这独一无二的经验本身就消失在历史之中。

超脱的怀孕的女体

然而,一转念,在规范身体的位置上,感受自己无可逆转的身体变化,不论Beyoncé、Demi Moore、Imogen Tyler 还是Iris Young,还是我,终发现透过觉知身体其实可以超越规范,觉知我的存在。Imogen Tyler 一再说明她自身的怀孕经验不单单为了指出怀孕的身体与哲学思考之间的持续挣扎,而是提出把握身体的存在,在挣扎中往往令女性自身更为丰盈而深远(fruitful and revealing)。

我想到仍然深刻于脑海中的一幕。Beyoncé 的表演中段,她如模特儿走天桥般昂首走到台上的长餐桌上,然后坐到在末端已设有机关的木櫈,餐桌旁的一排女子向她那方倾斜,此刻木櫈连同她整个巨大的身体倾斜超过四十五度,台下一片瞩目惊心。她是自己身体的唯一操控者,将自己置于外人看成危险的地方,更加闪亮。她用自己怀孕、腹大便便的身体超越了表演本身,超越了规范的眼光。

记得一日,我和怀孕的H一同行山,到元朗大棠看枫叶,怀孕的H慢慢的走,我和另一位女友W不时叮嘱她慢一点要不要喝水之如此类,然后下山的时候H突然跌倒,膝盖落地。我们在旁极为紧张,觉得行山对身体好,同时怕害了她,直到她又站起来,尴尴尬尬,双脚又继续行。她是她身体的唯一经验者。无论如何,都只有她可以操控得到,与他人无关,与结构无关,甚至与胎儿无关。怀孕的经验同时造就怀孕的主体(Pregnant subjectivity)。

乳房开始胀大、乳线发痛、购买验孕棒、走进冰冷的医疗系统、似是而非的感受到子宫里攀著一个似是而非的个体、脊骨刺痛连到周边的肌肉、盘骨大概在撕裂变大,那些身体上的变异,无法忘记,无法建构得到,是自己觉察自己身体的事情。孤独却又独一无二。怀孕这回事,并不先于女性的身体,并不界定女性的身体,而是让我们时刻记得为自己的身体寻找位置。 在怀孕身体改变经验的过程中,“客我”与“主我”一直对话,我依然存在而没有牺牲。

“怀孕,当发生的时候,就发生在女人的身体之中。那些八十年代后,只将焦点放在选择上而忽视了这些个简单且根本的事实的人,他们其实失去了很多有关自由的可能性。”Valerie Hartouni 说到。

“Women like her cannot be contained.”

重视怀孕经验的学者不时提到,怀孕是让女人觉察身体的重要时刻。基本上,不论有没有真的怀孕,我和女友已不时谈到和怀孕的命题,可能是有关怀孕的恐惧和担忧,可能是月经来潮那日的稍为放松。我们在没有怀孕的时候,也看到感受到其他女子怀孕的力量或痛苦。不论那个女人是异性或同性恋、不育、处于更年期、还是选择不生,她已经处于/被处于一个身体与怀孕一事紧密连结的位置中。怀孕不只限于生理上的怀孕,而是经验与怀孕所包含的种种想像连结的身体。

在这样的位置之中,我们时刻经历怀孕,如同时刻经历身体。而现有对于怀孕的狭隘想像,将我们的身体困于无所适从的境地,无法从各式各样的压迫之中逃脱。甚至乎,我们很难真真正正的拥抱我们的子宫。那么,开放对怀孕的想像,会不会就是开放对身体的想像?会不会等于开放对于我,作为女人的想像?重新知道身体的存在,重新想像身体与外界的连结,正是持续进行著重夺女性的身体的庞大工程。 在觉知怀孕的主体(Pregnant subjectivity)同时我们觉知女性的主体。

基本上,我们每天经验怀孕,每天经验身体。我们无时无刻以怀孕的经验冲激父权社会下对怀孕与生育的想像。女体、她的主体与她那怀孕的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的连结可以是无限的经历和体现。怀孕最重要的一环不是受到父权社会下的压迫与苦难,不是为了承受母职,更不为了繁衍。怀孕是在凌驾怀孕一事的种种权力与知识之中,依然并继续张开感官,察现乳房的存在、子宫的存在、手和脚的存在,发现我作为女体的力量。我用我的身体跨越一切。正如Imogen Tyler 在文中作出了一个很有力量的呼号:是时候重塑怀孕的自身,将怀孕的女体在怀孕经验之中重申为能动的主体,并重新恢复女体那能够升华的主体。

Beyoncé 的表演尾段,读出了一句很振奋的说话:你的母亲作为女人,女人像她是无可包纳。Your mother is a woman and women like her cannot be contai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