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克果与殉情
作者:周九泉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看到有人殉情的新闻。每次得知“又”有人殉情,我的心情都会很难过。从心理状态上来说,那是世上其中一种最痛苦的死因。相比之下,被车撞死就变成一种祝福了。
所谓“殉情”,即为了男女感情的事情而自杀,或单方面自杀,或双双自杀。我们应该怎样理解殉情?为什么人可以为了感情自杀?仔细想想:如果变心是错的,而错的是对方,又为何要毁灭自己而不毁灭对方呢?假如因为“深爱”对方而舍不得杀死对方,那又为什么狠心杀死自己而令对方终身抱憾?如此错纵复杂的心理状态,应该如何理解?
常言道:为情自杀很愚蠢。但生死大事,背后总有一番道理。殉情是非要把自己毁灭不可,而自杀绝不容易。首先,我们要了解“自杀”这东西。佛洛姆(Erich Fromm)把“自杀”和“他杀”视作同一种心理状态的两面。一个人如果要自杀,必须从心理上把自己从自己抽离出来,然后杀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自己,如同杀死别人一样。(与此同时,那个人又执著于有一个“我”的存在,否则根本不会生起自杀的念头。以下将详述之。)
殉情的第一条件:拥有自我意识这种“疾病”
齐克果(Søren Kierkegaard)对于这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有巨细无遗的剖析。齐克果是丹麦哲学家,一生之中没有写过一部与爱情有关的作品,但每一部作品的哲理都能应用到爱情方面。原因无他,因为他和蕾贞娜(Regine Olsen)感情失败成就了他。
自杀是极端自我意识作祟的后果。当人的自我意识去到极端,便会种下自杀的因(或他杀也有可能,正如早前审讯的虐杀两名印佣的Rurik Jutting一案,凶手极端自恋,去到变态的地步)。齐克果把自我意识分作三个层次:最低层次,是没有什么自我意识。这是最普通的情况,你一天之中可能有23小时58分钟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如果你不是在思考自己以外的事情(例如:工作方面的事情、与别人有关的事情),就是处于休息或放松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之下,我们会思考这个花花世界的所有事情──除了自己内在的事情。一般人都是在无自我意识的状态之下生活的,如同我们日常呼吸的时候,不会想到肺部的活动。这种状态是必须的,其每日所占时间之长也是合理的。人在长时间的充满自我意识状态下生活是十分吃力的。如同若经常感觉到肺部在呼吸,那就表示肺部已出现问题了。
罗素(Bertrand Russell)提及一个你也许有过的美妙经历:你会呆了一呆,双眼发直,视线没有焦点,好像有几秒钟灵魂出窍,你忽然会怀疑自己的存在,又会怀疑这个世界是否真实,你内心会有点发毛。(按:我小时候较多时候会这样。)在那几秒钟内,你会思考到自己的存在,而你因为这种思考而完全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要感受自己的存在,就先要把自己脱离自己,然后再把脱离的自己和自己重新联系起来。如果一个人一生之中所有时间都在无意识之中生存,那么他和野兽又有什么分别呢?齐克果说:“拥有患上这种疾病的可能性,是人类比野兽优胜的地方。”他称这种状态为一种“疾病”(不经常发生,如经常发生就不健康了),但正是拥有患上这种“疾病”的“能力”,人类才配成为人类。
可以说,如果没有了与Regine的爱情经历,齐克果不会有如此的哲学成就。(Scanpix Danmark图片)
殉情的第二条件:因为无法成为理想中的样子,我厌恶自己
第二个层次:当你发生了自我意识之后,你会对自己有所要求,你会希望自己变成某一个理想中的样子。比如说,我希望自己变成刘德华,好像他一样英俊和成功。但事实就是,我不是刘德华,也不可能成为刘德华。对我而言,“刘德华”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个我应该是清楚的。所以,想成为刘德华就是不满意现在的自己,想毁灭现在的自己。如果我成为刘德华,我就等于拥有我所有希望得到的东西。我不喜欢这个不能成为刘德华的自己,想把这个自己去除掉。只有成为刘德华,我才可以去除这个自己了。
讽刺之处,在于我是以铲除自己而令自己成为一个我心目中的“自己”。假如我成为了刘德华,我拥有所有我希望得到的东西,但同时失去了我能够拥有所有东西的自己。但事实就是,我不能成为刘德华。这种厌恶自己的自我意识是导致自毁的条件,但由于明知自毁并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自毁的结果便只有自毁罢了),因此于一般状态下便不会自毁。因为,我知道即使清除了这个自己,我仍然不会成为刘德华。
若把以上的理论套用到爱情方面:我要成为我爱人的爱人。如果我不能成为我爱人的爱人,我就会不喜欢现在这个自己。我会尽力把自己变成我爱人的爱人,即使我知道没有可能成为我爱人的爱人。这种情况大多出现在追求异性的阶段。比如说,我想成为某女孩子的男朋友,我会努力把自己打扮成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由于是追求阶段,这种白马王子式的自我意识本来就不真实,这个层次的自我意识还不至于殉情,最多只会失恋、闹情绪、不高兴。简单来说,这种绝望是可以得到宣泄的,不至于死。
所以,针对这一个层次,齐克果说:“虽然有思想家认为真实性就是摧毁了的可能性,但那不是绝对正确的;它其实是实现了的、有效的可能性。而在这里,不同的是,真实性(不在绝望之中)是一个否定,那就是摧毁了的可能性,本身也变得没有作用。”
殉情的最终条件:对不被爱的自己绝望到了极点
真正会殉情的,是第三个层次:对真实的自己彻底绝望。有关这一点,齐克果说得很具体,所以我还是把原文抄录下来:“一个少女对爱绝望,她对失去她所爱的人而绝望,因为他去世或不忠。这种绝望是不会被宣泄的。不,她对她自己绝望。这个她自己的自己,如果能够成为‘他’的所爱,她这个自己就能在恩典之中去除掉或失去了──她这个自己,一个现在注定没有了‘他’的自己,如今成为了一种羞辱;她这个自己,本应是她的宝贝──尽管在另一角度看来同样是绝望的──如今‘他’已死了,就变成了一个讨厌的空壳,又或厌恶地提醒著她曾被人出卖。你现在试试看,试试跟这样一个少女说:‘你是在摧毁你自己。’你会听到她说:‘噢!痛苦的就是我办不到啊!’”,(见《致死的疾病》The sickness unto death)
假如变心的是男方,殉情的是女方。如果男方变心了,女方这个“自己”便会变成“没有了他的自己”,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羞辱(如齐克果所说)。本来,他所爱的是她,所以“她的自己”就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但如今他变心了,本来最宝贵的东西摇身一变,变成一种她所厌恶的东西。“她的自己”会不断提醒她被他抛弃,因为她心中永远不能与“她的自己”割舍(若然真的能割舍,便称为“放下”或“看破”,而不会自杀或杀人了)。
所以,女方最想摧毁的,就是那个曾经被他爱过的自己。但是,她真正想要的其实并不是摧毁自己,而是想得到他的爱。换言之,她是想去除现在这个他不爱的她,换一个能(再次)得到他的爱的她。不过,即使她摧毁了自己,但最痛苦的是仍然达不到她的目的,因为她明知摧毁了这个自己(即自杀)就不可能再换上另一个自己。她彻底绝望了,绝望到极点了,她被她那个极其厌恶的自己逼死了。就在她临死之前,她都没有得到任何安慰,随著她自杀会连他爱她的唯一的可能性也摧毁了,她死前也应该清楚知道这一点。既然她不能消灭这个世界,就唯有把自己消灭算了。由此观之,殉情是需要拥有高层次的自我意识的行为,尽管从世间的角度来看还是愚蠢的。
如果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那还好;如果明知连死也解决不了问题,才是真正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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