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解放的观看者 | 黎子元
事缘约翰.伯格离世,1、2月之间,我和朋友组织了读书会,却不读《观看的方式》,而是以此为起点,希望将讨论再向前推进,于是便读了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的《解放的观看者》(The Emancipated Spectator)。
“如何解放观看的方式?”如今已成为当代视觉艺术和剧场艺术需要自觉回应的基本问题。相较于20世纪的先锋艺术以种种特立独行来反思观众的观看位置与情感反应,解放观看方式的诉求在当代艺术这里则成了一个很普遍的倾向。艺术家、策展人、剧场制作人、互动技术设计者在各自的艺术实践中倾注精力和创意,就是为了改变观众被动接受艺术作品的习惯,引导他们逐步摆脱消费者的身份,担当起积极参与者的角色。
这个局面的形成与批判理论、视觉文化研究近年来的广泛传播不无关联。艺术工作者如今大多都懂得援引从班雅明、居依.德波到约翰.伯格,再到精神分析、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批评等理论资源,能够颇为熟练地运用诸如“景观社会”、“凝视”、“看与被看的辩证关系”、“参与式艺术”等概念来指导创作与批评了。解放观看方式无疑成为了一种盛行于当代艺术圈的“政治正确”。
2月份在艺鹄书店举办了一个围绕女性与凝视的展览。策划单位“一物 object a”的问题意识在于检视弱势的女性(女佣、身障者、女同志)如何被摆放在观看的权力关系之中,又如何回应他人的目光。展览利用书店楼梯间的空间结构布置作品,观众可以上下梯级来自行寻找合适的观看作品的角度。这几位“弱势”女性的面部特写被身穿华装的“权力”女性的图片覆盖(图片中的华装女性面孔又皆被烟雾所覆盖),要看见她们的面部特写,需要观众掀起这层象征著权力的覆盖物。在覆盖物之下,她们的“凝视”被著意突显,仿佛她们正反过来观看著观看她们的观众——从我看你,到你看我,再到我看你看我,你看我看你,看与被看的辩证关系便重重回旋、延展开来。
其间,观看者政治学的意味耐人琢磨。例如参展的外籍女佣Leeh Ann Hidalgo自己在平时便以摄影者的身份回看正在观看她的香港人。她写道:“我不是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无礼的,但在他们(香港人)眼中我只是一个佣人……我觉得我的镜头就像是我对这个城市的凝视,我用充满正面能量的凝视,去回应他们的负面目光。”而再掀开她们的照片,最底层还设置了一重如同镜面般的物料,使得观众能够看到自己的样子,更确切地说,看到自己观看事物时的样子。以这面镜子来启发观众反省自己在观看活动中所处位置,策展单位的意念昭然若揭。
策展单位因地制宜,倾注创意,布下层层机关,恰恰是为了将观众从被动接受的、消极的观看中解放出来,鼓励他们主动参与到由该展览营造的一种反思的处境当中,可谓用心良苦,在彰显了批判性的同时,也以不容争辩的政治正确作为展览的理想——弱者理应与强者具有平等的地位,理应具有属于自己的观看方式。然而,这里要求的平等要以什么形式来实现?有了某种属于自己的观看方式是否就成为了解放的观看者?
这些困难的问题不能苛求是次展览给出最终回答。而阅读洪席耶的《解放的观看者》或许能够适时地为我们的思考提供理论参照。
对于洪席耶而言,解放观看者,不在于想方设法营造一个契机,让观看者瞬间从被动接受转变成主动参与,从无知转变成博学,而是应该从根本上解除“被动—主动”、“无知—博学”这样的对立范畴。在此意义上,“解放”不是由某个处于“高位”(意味著知道更多所以能够主动传授)的人召唤、领导处于“低位”(意味著缺乏知识所以不得不被动等待)的人,而是要求每个人从自己的位置出发开展冒险,寻求对固有束缚的突破。如此一来,解放就必须预设“平等”的概念。
洪席耶理论的激进之处恰恰在于把“平等”视为前提条件,而不是最终要实现的理想。
以教育为例子,洪席耶在《无知的校长》(The ignorant schoolmaster)中描述的“解放的教育”并不会首先建立起“教师的博学”和“学生的无知”这样的高低对立——这样的对立不能教给学生任何东西,除了不平等的概念,即首先向学生宣判:“你是无知的”。相反,“解放的教育”的实践基于“无知者可以教授别人连他/她自己都不懂的事情”的理念,促使学生在并不比老师知道得更少的课堂氛围中自发地探索和演练,逐步达至对知识的掌握。其间,智性的平等(intellectual equality)正是这种实践的前提条件。
根据同样的道理,在《解放的观看者》洪席耶首先反思了当代剧场艺术的理论与实践,借此探讨解放观看者的问题。在他看来,剧场艺术以批判理论为根据开展实践,实际上将自身陷入了思维误区,因而有必要对批判理论进行批判,才能解开“观看者的悖论”:没有观看者的剧场并不存在,然而身为观看者又是不好的,因为身为观看者便意味著只观看而不认知,同时还缺乏行动的能力。批判理论的谬误是两方面的:其一,预先设定了积极与被动、观看与思考的对立;其二,将观看与被动、缺乏思考等同起来。这样一来,一种先验的感性配置形式就被建构出来,妨碍了重新配置感性经验(re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的可能。
与之相反,洪席耶则宣称:解放意味著对智性平等的确认,解放观看者便要首先废除“观看等于不思考”、“观看等于被动”的预先设定。基于每个人的智性与其他人平等,每个人恰恰是作为观看者才得到了解放:观看本身就是一种积极的行动,一种主动的认知,一次个人的智力冒险。在这个冒险旅程中,没有优越的位置,只有投向新事物的起点。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没有被动向主动、无知向博学的转变,只有观看者本身就已经是行动者和学习者而展开的旅程。
洪席耶的理论旨在消弭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之间的对立,例如“对工人被剥削处境无知的理论家”和“对理论思考无知的工人”之间的对立。他总结道:“解放”这个词意味著抹除行动者与观看者之间的边界。相比之下,批判理论将民众预设为被动与无知,仅仅会让他们陷入一种越发愚钝的过程,即洪席耶所说的“愚民”(stultification)的过程。
上文提及参与艺鹄展览的Leeh Ann Hidalgoh如果从“弱者”的论述中脱离出来,或许可以视作洪席耶“平等方法论”(the method of equality)下解放的观看者:她以摄影机观看香港人,并非为了谋得与香港人平等的地位,相反,这一举措本身便以她与香港人之间的平等为前提。而她的摄影实践,既是观看,也是行动,在主动学习、操练的同时,也参与到改变自己的冒险当中。她的故事让我们反思当代艺术所依靠的批判理论以及试图以启蒙的姿态解放观看者的策展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