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专访(上):哲学将生命赋予所有的经验

撰文: 01哲学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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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信,哲学不是一门你可以规定其主题及边界(就像德勒兹尝试去做的)的学科,它亦不是学院试图追溯的一段线性的、但愿是逐步前进的历史。

“我一直相信哲学和诗歌之间存在关联。我一直热爱真理和文字。”——乔治·阿甘本

 

编按:阿甘本在新书《何为哲学》(What is Philosophy?)中说,“我深信,哲学不是一门你可以规定其主题及边界(就像德勒兹尝试去做的)的学科,它亦不是学院试图追溯的一段线性的、但愿是逐步前进的历史。哲学不是一种本质(essence),而是一种强度(intensity),它可以在一瞬之间将生命赋予任何一个经验领域:艺术、宗教、经济、诗歌、激情、爱情,乃至无聊。它很像是风、云或者风暴一类的事物:它能够突然地产生、动摇、重塑,乃至毁灭业已产生的场域,再以同样不可预知的方式,过境然后消失。”

 

访问者(下称AG):安东尼奥·诺里奥(Antonio Gnolio),义大利《共和国报》(La Repubblica)记者。


受访者(下称 GA):乔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义大利当代政治思想家、哲学家,以其探讨例外状态(State of exception)和牲人(homo sacer)的著作闻名。

哲学是一种强度,贯穿任何领域

 

AG:在你的描绘中,哲学是变化莫测的。

GA:我将经验领域一分为二:一种是本质,一种是强度。对于本质,我们可以指定其边界,定义其主题,为其绘制地图;而强度则没有特定的场域。

AG:它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GA: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思想是一种强度,趋向于驱动和穿越任何领域。它与政治一样,都具有张力的特质。就连政治也是一种强度;与政治专家所持的观点相反,政治并没有特定的场域:它不仅显现在最近的历史中,也突然出现在宗教、经济领域;甚至美学也能够获得某种显著的政治强度,从而发展为敌对和斗争事件。毫无疑问,强度比本质更有趣。如果本质和纪律——说到底就像我们的生活——维持静止,如果它们不尝试达到某种强度,它们便会退化成官僚主义的例行公事。

AG:诗歌是防止这种退化的一剂良方。你一直强调哲学与诗歌的关联,这也是海德格思考的中心问题。是什么构成了这一关联?

GA:我一直认为哲学和诗歌不是两种互不相干的本质,而是两种强度,它们以相反的反向趋向语言这一独特的领域:纯粹意义(pure sense)和纯粹声音(pure sound)。没有一种诗歌可以脱离思想,正如没有一种思想可以脱离诗意的时刻。在这个意义上,荷尔德林(Hölderlin)和卡普罗尼(Caproni)都是哲学家,正如柏拉图和班雅明的某些文本是纯粹的诗歌。如果两者界限分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属于哪一个阵营的。

 

继承西蒙娜·薇依对法的批判

 

AG:你拥有法学学位,但不同寻常地,你的论文做的是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可否谈谈这个选择的由来?

GA:我首次读到西蒙娜·薇依的作品是在1963或1964年,在巴黎,因为我碰巧在蒙巴纳斯的Tschann书店买到初版的《笔记》。这本书令我倾倒,以至于一回到罗马我就把它读给艾尔莎·莫兰黛(Elsa Morante)听,她也被征服了。我马上决定在我的法哲学论文中研究薇依的政治思想。在当时的义大利,薇依的思想鲜为人知,我对它的了解甚至远胜于我的论文导师。

AG:在她的思想中,最触动你的是什么?

GA:尤其是她在〈人与神圣〉{注一}这篇文章中对人格(personhood)和法律的概念的批判。以此为线索,我阅读了马瑟·牟斯(Marcel Mauss)关于人格的随笔,弄清了法人(juridical person)和现代人的戏剧(之后是神学)面具之间的密切关系。或许,我对法的批判——从《牲人》(Homo Sacer)第一卷至今——正是根植于薇依的文章。

 

与班雅明的相遇仍在延续

 

AG:你的思想框架的另一个根基是华特·班雅明。

GA:生命中有一些非常重大的事件和相遇,它们的意义很难一下子被理解。我们可以说,它们一直陪伴在我们左右。与班雅明的相遇——正如在勒托尔(Le Thor)与海德格的相遇——就是这样的相遇。神学家说上帝每分每秒都在继续创造世界,同样地,这些相遇也从未间断。我欠班雅明的债简直无法计算。

AG:债是一个很大的词。

GA:一个方法论的问题足以说明这一点。是他教我从遥远的历史背景下的某个特定现象中汲取力量,从而在当下恢复行动和生命力。如果不是这样,我不可能投身研究神学和法学、政治学和文学如此多元的领域。当你不停地“骚扰”(haunt)某个作家,就会发生一些神奇的事情,但这其实只是因为你跟他太亲密了。因此,我在不同地方找到过班雅明的手稿,先是在罗马,他青年时的朋友家中,然后是在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中(班雅明在生前最后几年写作的关于波特莱尔的手稿)。

 

唯有通过考古才能认识当下

 

AG:近年来,你比以往更多地提到“身体政治”。这个概念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傅柯?

GA:当然。不过在我看来,傅柯的研究方法——即考古学——也同样重要。我坚信,唯有通过研究过去,通过考古,我们才能认识当下。应当澄清——就如傅柯所做的——考古学研究不止是对当下的研究投射在过去上的影子。在我的研究中,这个影子比傅柯的更长,因为它包含傅柯极少关注的领域——神学和法学。我在《例外状态》(State of Exception)、《王国与荣耀》(The Kingdom and the Glory)和关于宣誓的书中进行了纯考古学的研究,它们也许存在争议性,但至少我希望它们能帮助我们理解自身所处的时代。

AG:另一个帮助我们理解这个时代的作家是居伊·德波(Guy Debord),他写了《景观社会》这本关于我们的时代的书。

GA:这本书在1967年刚出版的时候我就读了。多年后,也就是80年代末期,我和居伊成为了朋友。但我仍然记得最初读到这本书时长舒一口气的感觉,因为这个作家的思想完全不带有某种意识形态的偏见——正是那种偏见阻碍了68运动的发展。在68运动期间和之后的几年,我拜访了参与运动的一些友人,他们不假思索地自称“毛主义者”、“托洛斯基分子”等等,不感到一丝恐惧或羞耻。而居伊和我都同样清醒;他从先锋艺术的传统中走来,我则从诗歌和哲学中走来。

AG:德波曾这样形容自己:“我不是哲学家,我是战略家”。在你看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GA:虽然他这么说,但我不认为他觉得作为哲学家和作为战略家之间存在任何矛盾。哲学总是涉及到战略的问题,因为,即使它追求的是永恒,也必须通过对抗自己的时代来达成这一目标。

 

{注二} 〈人与神圣〉是收录在《笔记》中的一篇文章。

(文章译自Religious Theory,原题为Philosophy As Interdisciplinary Intensity – An Interview With Giorgio Agamben (Antonio Gnolio/Ido Govrin,原文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