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女的资格》|“为什么男人不多做一点?”家务分配与性别主义
文|凯特・曼恩(Kate Manne)
“男人就觉得他们有资格享受我们的劳动。”《所有的愤怒:母亲、父亲,及平等伴侣关系的神话》(All the Rage: Mothers, Fathers, and the Myth of Equal Partnership)一书的作者达西・洛克曼(Darcy Lockman)写道,“这种资格感的光芒如此耀眼”,它也对许多异性恋家庭投下了绵长的阴影:拥有男性伴侣的母亲承担了远超出合理范围的育儿和家务工作。
女人的“第二轮班”(second shift)数十年来不曾略为动摇;社会学家亚莉・罗素・霍希尔德(Arile Russell Hochschild)于一九八○年代晚期提出这个概念,描述女人每年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进行“家庭”工作。
这幅家庭内家务不平等的惨澹图像可能令人惊讶。在描绘当代异性恋伴侣关系时,这种为家庭付出的现代父亲形象随处可见,但,很不幸,它却是误导人的。尽管从一九八○年到二○○○年间,美国男人分担育儿责任的程度确实有所增加(伴随著女人的劳动参与率大幅提升),但在二○○○年后却陷入了停滞。在一份针对今日国内情况的代表性研究中,社会学家吉儿・亚佛斯奇(Jill Yavorsky)、克莱儿・坎普・达许(Claire Kamp Dush),与莎拉・薛普-苏利文(Sarah Schoppe-Sullivan)发现,当双方都有全职工作(每周工时大约为四十小时)的男女伴侣成为新手爸妈时,男人在家中的工作量大约增加十小时,但与此同时,女人的工作量则增加了约二十小时,因此,母亲角色必须承担比父亲角色加倍的工作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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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父亲们在这些情境里真正承担的新工作中,有许多是与孩子互动这类相对“有趣”的任务─例如和婴儿玩;父亲平均每周花四个小时做这件事,但同时,也就减少了五个小时的做家事时间。母亲每周做家事的时间只有减少一个小时,却增加了大约二十一小时的育儿劳动时间,其中包括十五个小时的身体照护─例如换尿布和为婴儿洗澡。而在与婴儿的互动方面,母亲也依旧做得更多,每周平均六小时。
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和美国劳动统计局(U.S. Bureau of Labor)所搜集的时间使用日记统计资料也呈现出类似的情况。在二○○○年时,他们发现,全职母亲承担了家中三分之二的育儿责任,而男性伴侣则负责余下的三分之一;再一次,女人做了双倍的工作,且令人困扰的是,在过去二十年间,这些数字一直保持稳定不变。
乐施会(Oxfam)于二○一八年发表的报告显示,就全球整体情况来看,女人从事无偿照护工作和家务劳动多出男性一倍,而这在统计数字上仍处于低端。在世界各地,女人平均承担了比起男性伴侣多出二到十倍这类工作,而这些工作的每年全球产值估计约为十兆美金。
根据现况,男人和女人若要在育儿工作上达到平等,需要花费的时间预计介于七十五年(由父职倡议团体“男人在乎”〔MenCare〕估算)和两百年这个更令人忧郁的数字之间(由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提出)。不过,研究显示,在某种情境之下,男人和女人间的家务分工仍有可能趋近平等,那就是当她拥有全职工作,但他却处于待业中时。然而,就算如此,此处的关键字仍是趋近,她还是会做得多一些。即使在据称众人皆平等的美国社会脉络之下,平等仍难以企及。
但真要说的话,时间使用研究里所描绘出来的男性家事参与情况,可能还太过美好。“我对我们从时间使用日记中得到的资料抱持怀疑,”坎普对洛克曼说,“当我们检视一对伴侣在同一天内的情况时,发现了不同的结果模型,显示出男人甚至做得更少。”与此一致的现象是,男人看来会高估自己对共同家务工作的贡献程度。《经济学人》(Economist)近期针对八个西方国家的父母进行调查,结果显示,百分之四十六的父亲认为自己是付出等量的家长,但只有百分之三十二的母亲同意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当然,这或许是女人在时间使用日记里少报了伴侣的贡献,而不是男人多报,但社会科学家认为这不太可能。社会学家史考特・柯川(Scott Coltrane)指出:
基于共享家庭工作所拥有的潜在好处、女人的劳动参与快速增加,以及婚姻中的平等理念获得愈来愈多大众支持,许多人⋯⋯预测家务劳动的分工会变得愈来愈性别中立。但尽管如此,研究⋯⋯却似乎不太支持这个说法。这为研究者迎来一个重大的、尚未有答复的问题:“为什么男人不多做一点?”
男人为什么没有多做,原因之一很有可能是不以为意─一种存心的,且相对幸福的无知状态。坎普・达许在评论她自身研究时写道:
有趣的是,新手爸爸似乎没有觉察到他们并未跟上伴侣增加的工作量。当我们提问时,男人和女人都认为,在成为父母后,他们每周都各自多出超过三十个小时的总工作时数。但我们手上那份更精确的时间日记则说出了一个不同的故事,亦即亲职为女人增加的工作量比男人多出许多。
在如此情况下,另一个男人不多做的原因则是,去要求他们尽到本分,此事本身便已是某种形式的劳动。
在《所有的愤怒》一书开头,达西・洛克曼回忆了一桩事件,那是促使她撰写本书的原因之一。她向丈夫乔治要求在母亲节当天有个短暂的休假,请他带两个女儿去看他的母亲,给洛克曼一个罕有的机会,可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包括了乔治要负责帮孩子打包行李,而这是他打从他俩的长女出生以来的六年半间,第一次做这件事。洛克曼回想起当他询问她自己有没有可能忘记了什么时,她感到多么沮丧,并且难以平和镇静地回复。但很快,内疚感就生效了。她写道:
我肩上的恶魔─那是一阵已经被内化了几十年的白噪音,一个关于女人、女人的责任,和她们相对地位的声音─怂恿著我:你这样对他不公平。他毕竟已经要带她们出去了,你只要随便丢几样东西进去行李箱就好。这只是个在外面过一晚的旅行,这只会花你三十秒,有什么该死的大不了?我拿了iPad和几样玩具,把它们放到行李袋里,作为对魔鬼的奉献,也是我对丈夫的奉献。对于他,我尤其只希望能以公平相待,再无其他。
这段内心对话刻划出情绪劳动经常造成的复杂代价。情绪劳动有许多内涵,尤其包括了那些太常落在女人头上的追踪和预期工作:知道哪样东西在哪儿、谁需要什么、购物清单、家庭预算、家人的行事历等等,更别提还有打包无尽的行李,从尿布包到行李箱都是。(在洛克曼拒绝提供更进一步的协助之后,她的丈夫忘记带女儿们的睡衣,她们最后穿著泳衣睡觉。)
如今所有这些形式的工作都被含括在情绪劳动的标题之下,已经算是相当标准的作法;在近期一份提供给男性听众的情绪劳动指南中,这个概念获得了以下定义:
女人为了掌握生活中的小事而从事的免费、隐形工作,这些小事综合起来后则构成生活中的大事:它们是胶水,凝聚了家家户户,并借此进一步凝聚了一个运作得宜的社会。
我们必须承认,该词的创始者亚莉・罗素・霍希尔德并不赞成对它作出这样的延伸解释,她最初使用该词,是用来指涉那些为了维持特定情绪效果而必要的有偿工作─例如空服员要展现出令人愉快的风度举止。但对我而言,这正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显示一个词语如何自然演变,好跟上语言使用者的需求。情绪劳动的概念自然而然地被理解成涵盖许多情况,如同《拒绝失衡的“情绪劳动”》(Fed Up: Emotional Labor, Women and the Way Forward)一书的作者洁玛・哈特莉(Gemma Hartley)所说:
家务并不是唯一一件令人感到厌倦的事。我也是行程管理人,负责安排预约并随时随地知道行事历上写了什么。我是那个拥有所有答案的人,从我丈夫把钥匙放在哪里、那场婚礼是几点,还有当天的服装规定是什么、家里还有没有柳橙汁、那件绿色的毛衣在哪里、那个谁谁谁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到我们晚餐要吃什么。我心里揣著一张包山包海的列表,不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是因为我知道没有其他人会做。
情绪劳动也包括处理环绕著这类事务而生的情绪:例如,不要指出男性伴侣哪件事情做得很糟,以免使他恼怒,也要避免太常在家中寻求他的“帮助”和“支持”。如此一来,许多女人陷入了一个强而有力、进退两难的局面:你若不开口求助,就必须承担许多的物质、家务和情绪劳动,程度远远超出你原本应该负责的份量;当你真的开口时,你则会破坏一套隐晦的社会规范,亦即女人得维持秩序、照顾他人,并且不要要求太多。哈特莉:
开口求助,而且是用正确的方式求助,是一层额外的劳动。在许多情境里,个人为了要把工作委托给他人,必须反复地提出要求,而这经常被看成是唠叨。有时这实在就是不值得费力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求,而且是持续用正确的语气提出要求(但依旧有可能被说成是一个唠叨的人),所以我干脆自己动手做。
哈特莉的书以一桩事件开场,它和洛克曼的开篇小故事明显相似:作为母亲节礼物,她要求雇用家事清洁服务员,为她与丈夫子女一起住的公寓打扫浴室和地板。她解释:
对我来说,这个礼物的重点不是打扫本身,而是总算有那么一次,我不用负责家里的办公工作。我不必打电话联络、询问好几家的报价、做功课研究每间清洁公司、处理付款,然后预约打扫时间。我真正想要的礼物是摆脱这件任务所带来的情绪劳动,而它已经在我心中困扰我许久,打扫房子只不过是加分而已。
然而,唉,事情未能如愿。哈特莉的先生选择省钱,然后自己动手彻底清扫浴室;在此同时,她则被交付独自照顾孩子的任务,而整间屋子除了浴室的其他部分在她周遭陷入一片混乱。她描述自己随之而来的愤怒乃是“年复一年,缓缓接下了扮演家中唯一在乎所有事情的角色,最后综合起来的结果。”
把这桩事件轻易地打发成已开发第一世界的烦恼、进而不予理会,是一件简单的事,也是一道障眼法。在此,将这些女人和她们那些享有较少特权的同侪两相比较,并不是有意义的作法;后者无疑确实面对许多独特的问题,其中某些主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也会在后续讨论到更多。真正有意义的比较,是针对女人与其未能公平负担家庭照护之重担的男性同伴,比较两者之间的差异,而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好理由可以解释男人的失职。
男人和女人“天生”有著不同的育儿倾向或偏好,这个太过便宜行事、性主义的假设已经被破解了,一部分是因为研究显示,当男人是主要照顾者时,他们的大脑(大脑是可塑的)会变得和那些担任主要照顾者的女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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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转而“俯身取用”贫穷女性劳力
但纵然如此,男人却还是未能适当地投入家务和育儿劳动,而此事看来影响了各种人口统计背景下的每一个女人。当然了,这并不是在说富有和贫穷的女人受到影响的方式一模一样;当高收入、占优势地位的白人男性不在乎,而与他们同样富有(且还是一样,通常是白人)的女性伴侣变得精疲力尽且感到绝望时,她们最后经常就会“俯身取用”(lean down),仰赖非白人和贫穷女性的劳力。
因此,当享有特权的白人男性失职时,这不只会对他们的妻子造成伤害,伤害也会延伸到更弱势的女人身上,她们最终可能会遭到剥削,必须从事这些相对享有特权的女人原本应该要做、但不应该由她们独自处理的工作事务。
【本文摘自麦田出版 /城邦文化《厌女的资格:父权体制如何形塑出理所当然的不正义?》〈男人享有家务劳动的资格感〉一章;为阅读需要,部分撷取内容有些许调整。】
书名:《厌女的资格:父权体制如何形塑出理所当然的不正义?》
作者:凯特・曼恩(Kate Manne)
出版社:麦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1年5月
凯特・曼恩(Kate Manne)|康乃尔大学哲学系副教授,自2013年起任教至今。其研究集中于道德哲学、社会哲学与女性主义哲学。《不只是厌女:为什么越“文明”的世界,厌女的力量越强大?拆解当今最精密的父权叙事》(Down Girl: The Logic of Misogyny)为其第一部著作,深刻探索并拆解现代生活中公共场域和政治场域中的厌女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