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我们不是这样拯救地球的!

撰文: 01哲学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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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破坏环境的罪责归咎于个人只会掩盖问题真正的肇因:资本主义和民族国家。

 

去年12月,成千上万的北京市民在雾霾的围攻下不得不逃往乡下,为了呼吸到一些正常的空气。中国的空气污染已经影响到5亿人的日常生活。某些大城市的景象就如同后启示录时代的电影场景:阴森的雾霭像巨大斗篷一般覆盖著马路,行人戴著防毒面罩在其中穿行。

 

在这一背景下,阶级分化更为突显:在机场因受雾霾影响而关闭之前,只有那些有钱人才能买到逃走的机票。北京的立法机构为了替当权者免责,甚至计划将雾霾列为气象灾难的一种,就好像这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不是工业污染的恶果。如此一来,在战争难民、旱灾难民、海啸难民、地震难民和经济危机难民之后,难民目录上又添新丁:雾霾难民。

 

然而,空气污染很快就被常态化(和谐)了。本应积极治理雾霾的中国政府,却只是颁布一些措施令市民能够继续过他们的小日子。他们建议市民足不出户,必须出门时要佩戴口罩。学校停课把孩子们乐坏了。去乡村避难在北京成为一种奢侈,专营乡村短途游的旅行社的生意蒸蒸日上。重点是别慌,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种反应其实不难理解,考虑到“我们遭遇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怪东西,我们并不能真的看到它,但是它存在的证据又是如此确凿。对我们来说,这个‘东西’对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造成了生理和物理上的巨大改变。”

 

面对环境问题,主流意识形态习惯调动掩饰和视而不见的机制:“在这些受到威胁的社会中存在一种普遍的行为和态度:与其直面危险,不如对其视而不见。结果于事无补。”这种态度将知识和信念分开:我们知道(生态)灾难是有可能的,甚至近在咫尺,但是我们拒绝相信它正在发生。

当“不可能”变为“正常”

 

还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发生在萨拉热窝的戒严事件吗?一个50万人口的“正常”欧洲城市在整整三年时间被狙击手包围、轰炸和恐吓。这在1992年之前是不可想像的。起初,萨拉热窝的市民以为这个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他们以为一两个星期后事态就会平息,就可以把孩子从安全地区接回来了。可是很快,戒严就被常态化了。

 

类似的由不可能到正常(经历短暂的惊愕和恐慌)的翻转也描述了美国自由派人士对特朗普胜选的反应。同样,政府和大资本家应对冰山消融之类的环境危机时也遵循一样的套路。最近,这些政客和管理者甚至把气候变暖的危机归为地下共产主义(cryptocommunist)阴谋论,或至少是危言耸听和无凭无据的预言。他们向我们保证没有什么可慌张的,气候变暖只不过是一个既定现实,一个正常的现象。

 

2008年7月,CNN的报道《格陵兰岛的绿化》(The Greening of Greenland)吹嘘了冰川融化带来的新可能:多好啊,格陵兰岛的居民从今往后就能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种植菜园啦!这是个不靠谱的报道,不仅因为它对一个世界级灾难所带来的微小好处津津乐道,更因为它把格陵兰岛的“绿化”——气候变暖的后果——与生态环保的觉悟联系在一起。在《震撼主义》(The Shock Doctrine)一书中,克莱恩(Naomi Klein)告诉我们全球资本主义如何以灾难(战争、政治危机、自然灾害)为借口来全盘推翻旧有的社会限制,从而推行自己的蓝图。因此,生态危机不止没有让资本主义信誉扫地,反而可能进一步宣扬了资本主义。

与自身的罪恶感抗争

 

吊诡的是,解决其他生态问题的行为反倒可能引起南北两极气候变暖的恶化。臭氧层空洞其实能帮助减缓南极洲气候变暖。一旦臭氧层空洞减小或者消失,南极洲将会承受地球上所有其他地区气候变暖的效应总合。同样,强调“智力劳动”在后工业社会中的决定作用已是老生常谈。然而,如今物质主义又卷土重来,正如对稀缺资源(粮食、水、能源、矿产)的争夺和空气污染所见证的那样。

 

即便我们表示已准备好履行职责,可我们采取的计策或会掩盖这一职责真正的广度。与自身的罪恶感抗争,这条捷径带给我们一种颇具迷惑性的安全感。我们自愿感到有罪,因为,如果错在于我,那么一切就取决于我。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我们改变生活习惯就能解决问题。对于我们西方人来说,最难接受的莫过于扮演一个完全被动的角色,一个无力的旁观者。我们倾向于疯狂地投入工作,废纸回收、吃有机食品,给自己制造一种我在做出某种贡献的幻觉。这情形就像,一个球迷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家沙发上,对著电视机,相信自己的叫骂真的能影响比赛结果。

 

在生态环境这件事上,典型的否认操作是:“我知道我们身处危险,但是我不真的相信,那干嘛要改变我的习惯呢?”另一种否认则相反:“对于生态的恶化,我知道我无能为力,但我无法接受这种想法,所以我必须做些什么,哪怕是一些于事无补的事情。”这正是促使我们去购买有机产品的背后逻辑。相信吃这些快腐烂的、贵的离谱的“有机”苹果更有益健康,再也没有比这更天真的信念了。如果我们选择购买这些产品,那么我们就不止是一个消费者,而是幻想自己正在做一件有用的事,在践行我们的理念,在赋予自己良心,在参与一个宏伟大业。

回归大自然母亲?

 

别再上当受骗了。北京的雾霾已经清楚揭示出这种主流环境保护主义的局限,它是灾难与日常的结合,罪感与冷漠的混杂。如今,生态问题已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之争的战场,我们在其中运用各种计谋变戏法似得让那些真正重要的问题消失。

 

主流的生态主义话语拷问著我们,仿佛我们生来就有罪,仿佛我们对大自然母亲有所亏欠。我们持续承受著来自生态主义超我的压力:“今天你为大自然母亲做了什么?你有没有把废纸丢进回收箱?玻璃樽呢?易拉罐呢?明明可以骑单车或者坐公车的时候,你是不是选择了开私家车?你是不是开冷气,而不是开窗?”

 

此种个体化所牵涉的意识形态利害是显而易见的:每个人都忙于检视各自的良心,而忘了去提出更重要的问题——整个工业文明的弊病。消除自我罪恶感太容易了:垃圾回收、吃有机食品、使用可再生资源等等。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继续问心无愧地做一个好孩子。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斯劳特戴克(Sloterdijk)在他最近的一本书《二十世纪发生了什么?》(What Happened in the 20th Century?)中谴责了“真实的激情”,这是上个世纪的特征,是酝酿极端主义的沃土,它引发了种族屠杀。斯劳特戴克也提出了他对二十一世纪的倡议:我们人类不能再忽视生产活动所带来的副作用。地球不再是人类生产活动的背景或前景,而是一个即将耗尽的客体,由于我们的疏忽,它可能无法继续成为人类的家园。

 

哪怕我们变得足够强大,以至于能够影响生存的基本条件,我们也还是要承认人类只是一个小星球上的物种之一。从这个意识出发,我们必须调整自己在环境中的位置: 不再是英雄主义的工作者,利用“取之不尽”的资源发挥自己的创造力;而是一个谦卑的中介,长期与周围环境合作、谈判以达成对双方来说都安全和稳定的平衡。

 

(文章译自Bibliobs,作者为齐泽克,原题为Trier, manger bio, prendre son vélo… ce n’est pas comme ça qu’on sauvera la planète,原文连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