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苏丽珍永远停留在36岁 我们却不再是那个年少的人
戏院新上了《花样年华》20周年4K修复版。十几年前初看这套电影,虽也沉迷过菲林上浓烈氤氲的色彩,但始终认为那是“大人之间的事”。今时今日,荧幕上的苏丽珍永远停留在36岁,自己却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年少的人。纯粹看戏的心淡了,你开始觉得这样的男女,这样的人事,不就是随时都在身边发生的吗。《花样年华》是少有能被时间洒上光彩——而非消减——的电影。也许因为它和王家卫其他电影一样,本就是首关于时间的哀歌。闻香之时,香已燃尽。无论观影者还是戏中人,都在随著时间的逝去,不断印证著“逝去”的主题。
《花样年华》二十周年(上):食物催生了情感,抚慰著两人的创伤
无非是寻常的婚外恋题材,故事结构上,《花样年华》胜在它是一出戏中戏,一场局中局。他们不是婚姻中的背叛者,而恰恰是背叛的受害者。披著这件“讨论”、甚至“模拟”伴侣如何出轨的外衣,见面便有了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于是真真假假之间,一分说不清的暧昧感出现了。看那夜归家路,周慕云忽然抓住苏丽珍的手,引诱她。观众信以为真。下一秒即揭穿,原来是二人在想象伴侣背叛自己时的场景。这一幕,真假难辨。它就是故意用虚虚实实的误会勾住人心,引人联想。如同那些一张一张被安排在狭小空间内的镜——这秒分明是苏丽珍的身影,镜头一晃,原来那只是镜像,再一晃,又真的是她。另一场,周慕云假装自己是苏丽珍老公,要她演练质问他是不是在外有别的女人。等到周慕云说是,她竟无法自持,落下泪来。谁知道在苏丽珍心里,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被当作她老公,还是就是周慕云本人呢。
《花样年华》二十周年(下):《花样年华》德勒兹式的差异与重复
周与苏都是体面的人。一份报纸传来传去,几本武侠书借了又还。蜻蜓点水,有礼有节。连最后去看望旧日屋主,都讲究地各自带了精致的礼物——一种无声映照。当然,体面与讲究并非只是看得见的表面礼数,西装与旗袍。一望周丽珍的老板便知,多得是表里不一之人。周与苏与他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内心不苟且的准则。他们在这一刻是周慕云与苏丽珍。换一个时空,就是《一代宗师》里的宫二,是《东邪西毒》里的欧阳锋,甚至早在《旺角卡门》中阿杰的身上,已可瞥见一分风采。是这条隐形的精神线索,撑起了“王家卫江湖”不变的底色。
所以也不必相信周慕云的话:是在两人各自被背叛后,才不知不觉产生的感情。真相是也许早在搬家那日,也许早在楼梯间与窄巷、粥铺与面档的一次次擦身而过,两人心里,就已经萌出了细细的芽。否则在那些时刻,音乐怎会无端响起,时间又怎会在慢动作影像中如同凝滞。但他们都不会承认。就算费尽心思,他们也只会说——
“咁啱嘅?”
“系啰,又会咁啱。”
仿佛都是天意,与自己无关。但现实世界的定律常常是,谁不怕难堪,谁才有机会如愿。不体面的人四处伤人,体面的人只能独自受伤。
“如果有多一张船飞,你会唔会同我一齐走。”
她究竟会不会呢——如今,已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因为这句话的重点根本不在后半句。就像结尾处“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著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没有人可以走回去的。“如果他能”,即是他不能——他渴望,却不能;甚至正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他才想,才渴望。“如果有多一张船飞”:“如果”两字已是余地。她拒绝,或不答,他都仍可以笑笑口说:“无嘅,我都系讲下啫。”
从始至终,其实都只得一张飞。
“这里有太多的行人。这里有太多的车辆。旺角总是这样拥挤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有要紧的事要做,那些忙的满头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抢黄金的。百货商店里的日本洋娃娃笑得很可爱。歌剧院里的女歌星有一对由美容专家割过的眼皮。旋转的餐厅。开收明年的月饼会。本版书一律七折。明天下午三点供应洋澄湖大闸蟹。虾饺烧卖与春卷与芋角与粉果与叉烧包。”
这是1972年,刘以鬯笔下热气腾腾的香港。在这样一个流动不息的城市,淳于白与亚杏擦身而过——也许仅一次,也许还有不为人知的很多很多次。但他们注定什么也不会发生。周慕云与苏丽珍,本也该这样在流光浮彩的都市中擦身而过。但偏偏,他们想发生一点什么,他们要发生一点什么。可惜,就算这一点什么可以有无数个版本,对于两个站在道德崖边的体面人,回头的路早已埋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