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构时代重建语言与现实的连结——评How Forests Think
在这本书中,作者亚玛逊森林田野工作经验集结所成的书背后所揭示的,却是更进一步,更有野心地尝试发展出“本体论的人类学”。
21世纪还有人谈结构主义吗?我有些怀疑。
其实读人文学五年来第一个令我著迷的理论,不是文青必读的存在主义,反而是结构主义(Structuralism)。我所说的结构主义,是由李维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借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符号学系统所建立出来的一套理解人类文化共同结构的理论。当我读《神话学》(Mythologiques)时,我简直几乎是崇拜李维史陀。单单是第一部曲《生与熟》(法︰Le Cru et le cuit / 英︰The Raw and the Cooked),他就以一个共同结构以及各种二元项操作,串连起187个美洲神话。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以一个正四面体结构,三个对立项来组织起四个神话(如下图所示)。结构,于当时的我而言,仿佛是放下人类文化百态的百子柜。可是后来我的“信仰”受到重大挑战,其挑战者名为,雅克.德希达(Jacques Derrida)。
德希达对李维史陀的攻击,无法抵达现实的语言
在1966年10月21日,德希达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发表了一场演说,题为〈人文科学论述中的结构、符号与游戏〉(Structure, Sign, and Play in the Discourse of the Human Sciences)。当中他一方面赞赏李维史陀的贡献,但是另一方面更为人熟悉的是他对结构主义的猛烈攻击。他认为李维史陀的结构主义里面欠缺了一个很重要的元素,就是“事件”(Event),事件会导致结构本身的改变,但是在李维史陀的研究当中,比较侧重结构如何安放不同的个案,例如如何以一个结构贯穿美洲神话,却没有研究结构本身的生成。他进一步说明,结构往往有其中心,该中心维系住整个结构,例如“神”,又或者“男性”等等。而在某些情况下,事件的发生会导致结构的中心被替换,如他于文中所言“中心,并不是中心”,只是一场不断替换的游戏。这等于跟我说我那个百子柜,并不是百子柜,我以为能够将文化的千姿百态好好排序安放,但终究是南柯一梦。
更为致命的是,德希达其后提出了“延异”(Différance)。索绪尔的符号系统中(延伸阅读:能指和所指——语言的任意性),众多符号是以互相的随意关系来运作,由此德希达提出,字词与现实的关系“永远处于延宕状态”(Derrida,1981,p. 28-30):当我们要知道“A”的意思,就必须透过不是“A”的字来理解,如“B”,但是我们从何得知“B”?又要依靠“C”、“D”、“E”⋯⋯符号指称符号,语言成为一张浮动的网。当我们讲一只“猫”的时候,是与现实的一只猫永远处于延误状态。那么,语言就只是语言,并不是我们达至现实的工具。
建基于索绪尔符号学的结构主义亦因此变得浮动、无根。这正是德希达的目的,“对于世界自由游戏的愉悦肯定,没有真理,没有原初,而这个世界供予人主动解读”(Derrida,1978,p.369)。但是我对此有所保留。沿著这思路,我们很容易就会落入到基进社会建构论(radical social constructivism)之中,“假如文本外并无他物,那么所有存在之事物皆为文本”(Kowalsky,2012,p.120),人类社会所有的“现实”皆由论述建构出来,论述以外并无他物。现实,并不是外在于人类的现实,而是内在于人。
这衍生出两个问题,一)到底有没有外在于人类的现实?二)假如我们必须研究那“现实”,是否必须放弃语言?
一方面,有些学者会尝试将基进社会建构论与德希达的学说分开(Kowalsky,2012)。但另一方面,《How Forests Think》的作者Eduardo Kohn则采取另一条取路——重新接驳现实及语言的线路,现实是外在的,语言则是人类与现实的桥梁。此书的副题某程度上标示了作者写此书的目标:发展出超越人类的人类学。但是在这本,由作者亚玛逊森林田野工作经验集结所成的书背后所揭示的,却是更进一步,更有野心地尝试发展出“本体论的人类学”。正如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宣称“聚焦于语言同样亦是本体论的(focusing on language is also ontological)”,即是说研究语言同样亦能研究现实(Kohn,2015,p. 315) 。他是如何做到?
重整作为地基的符号系统
首先,上述德希达对李维史陀的批判,皆建基于索绪尔符号学系统、基于人类语言所建立,但索绪尔系统不是唯一的符号学系统。Kohn直接舍弃了索绪尔,而采纳另一套由美国哲学家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所建立的符号学系统来作为他的根基。这系统中包含三个元素:
图标(Icon):以相似来运作的符号,如以玫瑰的图象来表示真实的玫瑰;
指标(Index):以差异来运作的符号,符号与现实有物理或逻辑上的连结,但两者并同样。例如以盆栽为符号,指涉植物;
符标(Symbol):以关联来运作的符号,符号与现实纯粹以约定俗成的关系来连结。例如玫瑰代表爱情。
当Kohn将符号的定义扩阔,能够使用及理解符号的也再不单只有人类、动物,甚至植物也能使用及理解符号。人类语言的独特性只在于能够使用以关联来运作的符号,如索绪尔系统一样。Kohn要将语言在再现系统中“地域化”(Provincializing language),语言的分析也未必适用于所有再现系统(Kohn,2013,p.39)。换句话说,德希达所解构的,并不是整个再现系统,而只是符标。
延异之“异”指差异,但这只适用于指标及符标,而不适用于图标。因为图标是以相似,甚至相同的原则来运作(functioning by similarities),延异就不再出现于图标之上。图标模仿现实,为再现系统在地上扎根,再现系统不再是浮岛。将属于符标的语言“地域化”,变相亦是将人类在再现系统中“地域化”,即是再现并非人类独有的能力,大自然的生物亦能够以图指和指标再现它们生存的环境,以及理解图标及指标。在书中,Kohn举了很多例子,例如一只猴子必须解读(interpret)砍树的声音,将之连结到大树倒塌的情境,来逃跑,保护自身。这正正是它能够解读砍树声作为指标的例子。
Kohn并没有就此终止他的推论,他更进一步想将人类语言与现实重新连结起来。他指出图标、指标与符标之间存在层级关系。如图所示,图标与图标互动产生指标,指标与指标间互动就再产生出符标,而这个关系是单向、不可逆的。书中有以语言作例子,但我读完以后觉得,以中文六书造字方法来解说可能更加方便清𥇦。众所周知,中文字是以象形文字为基础,例如“人”就是模仿一个站立的人,这正正是皮尔斯系统中的“图标”。而“指事”,依《说文解字》解释是“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也符合指标的定义,例如“上”字在一横上加以标示以表达上方的意思,但该一横正正是由图标衍生出的符号;会义的运作也大同小异,例如“仁”,表示两个人,就是建筑在“人”这个图标上。如此类推到最后,约定俗成的符标亦见于形声、转注及假借这三种造字法,例如“优”字,就是约定俗成之形声字,以差异及其他字的关系(例如“人”、“忧”)来产生意义。
Kohn将德希达口中的语言之网透过图标紧紧地扎在环境之中,语言不再是空中之城,所以作者说,“符号并不来自心灵。相反,它另一种方式到处围绕。(Signs don't come from mind. Rather, it is the other way around.)”(Kohn,2013,p.34)。
形式是真实的
重整了符号学这个地基后,Kohn运用以相似作为基本运作原则的符号系统来发展他的“本体人类学”,将再现系统连结上真实。但是Kohn所说的真实并不单单指我们眼前所见的一草一木,他再次引用皮尔斯,指出真实的三重性:
一)潜在性,尚未实现的真实;
二)事件性,带来改变,冲击习惯的现实;
三)普遍性,即是习惯、规律、模式,也是真实的。
书中举例,热力学第二定律,即是宇宙之中的熵只能一直增加,就是第三种普遍性的真实。这种真实并不依从人类而存在,相反,它存在于人类以外的世界。说到这里,聪明的读者想必已经嗅到结构主义的味道。由第三种真实,Kohn提出了自然中有其形式(Form)。这个“形式”与李维史陀的“结构”有其相似之处,但两者还是有不少分别。首先,李维史陀研究“结构”集中于人类文化层面,例如神话、图腾、亲属关系,而Kohn的“形式”,在其理论中,则可见于所有生物,因为皮尔斯符号系统适用于所有生物。其次,如德希达所言,李维史陀的“结构”没有考虑时间,而Kohn的“形式”则是开放的整体(Open Whole),潜藏变化,并需要传递(Kohn,2013, P. 62)。而作者田野工作的地点,亚玛逊森林则是“形式”的放大器,众多生物互相影响,互相以符号沟通加速“形式”的传送。
纯理论上讨论可能会比较难明,我还是借用书中例子说明何谓“形式”:在作者的田野考察中,他发现当地的萨满巫师在“正式执业”前,必须先到下游的港口城市中当学徒。这就很奇怪了,因为萨满巫师讲求与大自然灵界沟通,按道理应该留在深山修炼才是。但原来这与当地的地理环境有密切关系,在亚玛逊森林当中,所有的河皆流向大海,在山上的众多小流,最后在出海位置汇流成海,所以萨满巫师便认为在大河的出海位置等于汇集了整个地区的灵气,便到该地修炼。而港口城市之所以会建立于当地的原因,也是与地理环境不可分割。港口城市建立于西班牙殖民时期,殖民者需要森林里的橡胶,可是橡树出于演化需要并不是聚在一地,而是散布于森林当中,避免被有害的寄生菌一举剿灭全族。于是,殖民者便在森林内四散地取得橡胶,再靠小流运送出去,最后在出海口集结。
作者则认为,无论萨满巫师,抑或殖民者实际上均是在“再现”(represent)森林中,生命的“形式”。但这个“形式”是会变动的,例如生物学上的演化会导致“形式”的“生长”。这一方面是作者透过实地考察而得出的结论,但在我个人的阅读,或者过度阅读下,则认为这是出于回避有人批判他的理论为“命定论”。但无论如何,他也超越了社会建构论,提出了真实当中的非人为因素。
非人类转向下的符号学
在近十数年的“非人类转向”中,提出人如何受到非人类因素影响的著作汗牛充栋,当中不少都是针对由二十世纪上叶开始的“语言学转向”,提出语言以外对于人类的影响。可是Kohn的这本著作,却以“再现”、以符号系统作为切入点。诚然,他也有其盲点,例如他说只有生物都会思考,但在这点上,我们何不更进一步将“生物区域化”?其实,他书中也有提及过不少非生物例子再现环境的例子,如土壤成分、河流的布置等等。假如生物能够思考是因为生物的“差异”能够造成更多的“差异”(P.100),那么非生物在这个定义下是否真的不能“思考”?这值得争辩,但我至少可以肯定,非生物也有“再现”的能力。
然而,无论如何,作者亦是提出了语言学转向后的另一条出路,这就是我认为这书非常重要的原因。作者及后亦有发表相关论文,似乎亦有意在这一路上继续发展。毕竟How Forests Think一书中还是以研究亚玛逊森林部落为主,也许作者下一本著作会处理更为复杂的理论问题,甚至与其他具影响力的哲学家直接对话(例如上述的德希达,虽然书中可以看见不少与他唱反调的痕迹,但Kohn整本书只引用了他一句,而且与主题不太相关),无论如何,Eduardo Kohn也是相当值得期待的学者。
总结以上,这书对人类残忍,但也对人类仁慈,残忍在于告诉人类,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语言并不是他们的专利,也不是内在于他们;但仁慈在于同时告诉人类,他们还可以透过语言抵达现实。
参考文本:
Derrida, J. (1978). Structure, sign, and play in the discourse of the human sciences, in Writing and Difference. London: Routledge, 351-370.
Derrida, J. (1981). Posi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Kohn, E. (2013). How forests think: Toward an anthropology beyond the huma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Kohn, E. (2015). Anthropology of ontologies. (pp. 311-327). PALO ALTO: ANNUAL REVIEWS. doi:10.1146/annurev-anthro-102214-014127
Kowalsky, N. (2012). SCIENCE AND TRANSCENDENCE: WESTPHAL, DERRIDA, AND RESPONSIBILITY. Zygon: Journal of Religion & Science, 47(1), 118-139. doi:10.1111/j.1467-9744.2011.01242.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