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科学与语言 - EP67

撰文: 望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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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庞蒂的理论中意识的意向性与身体图式之间的连接,是受胡塞尔影响;而对存有问题的重视,如对艺术作品作为开显世界的想法,则源自海德格的启发。梅洛庞蒂一方面跟随这两位现象学的前辈的步伐,另一方面亦极为重视当时自然科学的发展,尤其是心理学与脑神经科学。

梅洛—庞蒂的分期虽不如海德格明显,但他后期渐渐对语言投放了更多的关注,同时质疑现代科学与现代哲学。这可以跟胡塞尔的《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与海德格的《关于科技的问题》一起思考:胡塞尔批评西方科学因伽利略提倡的“自然的数学化”,即将本来跟人类活生生地接触的自然世界,化成物理学、几何学等建基于数学的自然科学,从此人类即将自然视作可计算的客体、对象以把握;海德格将工业革命后的机械技术视为一种世界观,世界的所有有形或无形的事物,甚至人本身,都变成可被探索、被操纵的资源,这就阻隔了整个西方形上学的发展。

梅洛—庞蒂亦有很多著述,质疑现代科学与哲学的世界观。他跟胡塞尔、海德格三者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梅洛庞蒂兼具胡塞尔的科学背景,并比海德格对艺术作品投入了更多的关注。

对科学主义的怀疑

综观西方现代的自然科学,它最明显的一个特质在于它的目标只有从自己的视角看出来的事实,而没有对意义的探讨。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与科学原来并不是两门独立的学科,天体的运行、数字的法则、和声的规律等等,古希腊人都并非从现代自然科学的态度来设想,都不是单纯的对客观事实的探究。哲学与科学为一体的思想,不见得就只限于是宇宙论,也可以是存有论的。毕达哥拉斯将他的数学与和声学上的发现延伸至对世界之绝对真理;柏拉图于《理想国》(Republic)最后也举出了天体图作为世界之秩序层级。古希腊人会给关于自然之知识一种跟自己之生命存在有关的意义,这些跟他们的思想与世界观相连合。

至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伽利略说大自然是一部大书,而这书是以数字写成的。然而,科学之伟大仍然在上帝之荣耀之下,因为自然这部大书是上帝之杰作。时间稍后于他的笛卡儿,身兼数学家、几何学家与哲学家,他以一种非常接近科学与神学的方式来建构自己的哲学,梅洛—庞蒂指笛卡儿对自然的观念其实跟犹太教─基督教神学观念实同出一辙的。笛卡儿比斯宾诺莎更早就肯定,自然就是神,或者说自然只能作为上帝被理解。在这意义被理解的自然,仍然不只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到了十八世纪,自然科学研究渐渐形成一种科技的思维,其目的在于了解与控制自然,改善人类生活,因此有了工业革命。如此自然科学主义渐渐成形,科学竭尽全力去探究所谓世界的客观现实,以之作为唯一的是其所是,作为客观性的最高判准、真理的最根源基底。这种科学最大的特质在于它是以支配自然为最终目标,不论是在科学知识体系之建立的认知意义,还是制造出能改变环境与生产工具的实用意义。

科学家有很多潜藏的预设,但他们自已不会直接面对这些预设。海德格批评自然科学的特质并非精准,而是狭獈,它将自身规范在一个小的范围之内,故此它对世界的某一部分作起描述与预测时,当然会来得准确,但此举就忽略一切自身范围之外的东西──那些梅洛—庞蒂称为不可见的、模糊的东西。这也就是胡塞尔所论的欧洲科学的危机,这种以科学等于一切事实与真理的最终根基的科学主义,是二十世纪整个欧陆哲学一直在批判的。

哲学家/语言:梅洛—庞蒂后期语言观与存有论

关于自然观念与科学典范转移之间的关系,梅洛—庞蒂指出并不如我们一般所想的,“科学的发现不会引发自然观念的改变;而是,自然观念的改变使这些科学发现得以可能。”那么,科学的观念从根柢上就不只是科学自己的问题,而应该最先是关于自然的哲学问题了。“哲学家所能够介入的并不是事实的层面,而是当科学性存有与前科学性存有连结起来的那一刻。”哲学所做的是对科学作事后的后设思考工作,前科学的经验是外于科学的领域的,哲学要在这里工作的话,就要用到非科学式的语言。

论到科学与语言的关系,最直接的是我们看到科学理论是透过语言被表达出来的。即使那是一种看似绝对客观、纯然描述性的科学性语言,但它始终仍然是一种语言性的表达。“他(科学家)想从被哲学的观看事物方式拖著后腿之中逃离。”不只观看事物的方式,诸如众多互相矛盾冲突的形而上体系,科学家也嫌弃哲学家的语言模糊、不确定,并不胜任作为描述客观事实的工具。科学家的语言量化,使用符号、数字与方程式,对应情况可以切换变数;哲学家的语言质性、主观、充满歧义、带有情绪与价值,甚至含有神话等比喻意象。然而如之前所述,科学的世界并不是世界的全部,而只是以某一个观点看出来的世界的一部分,世界的全部要回归到非科学的语言去,回到哲学去。

哲学的语言是怎样的?这就要对应到梅洛—庞蒂后期哲学中的语言观。作为第一个认识到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之重要性的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对于索绪尔结构语言学的两个核心:语言的分界性(diacritical)结构与能指(signifier)及所指(signified)之间的随意性(arbitrary)关系,他只接受了前者而拒绝了后者。即是说,梅洛—庞蒂承认一个字词之意义在于它跟所有它以外的字词都不同,由此肯定了这字词的独异性与意义;可是他否定这种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相反,他认为语言尤其是字词就是人对存有之世界的表达。梅洛—庞蒂在接触过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对任意性之否定)与海德格的存有论式语言观(语言是存有之居;是语言自身在说而不是我们在说语言)之后,远离了《知觉现象学》(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的语言观,而转到一种接近存有论的语言观。

梅洛—庞蒂在《可见与不可见》(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中说,“有一个静默(silence)的世界存在著,这就是被知觉的世界。有一种秩序,其中存在著非语言性的意义(non-linguistic significations)……但它们并不因此就是实证的(positive)。”而且“这静默不会是语言的对反。”我们原初地已经在语言之中,语言是我们的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非语言的、知觉的世界,并不与语言的世界对立,两者以某种关系并存与交流著。“静默”即被知觉的世界,其中有著非语言性的意义,即那些尚未被说出来,或更甚者是不可说的(如不可见的)却存有著的东西。所以并非我们有著语言,而是语言有著我们。语言以某种状态给予我们可以说的东西,但在此之外就是不可说的东西。这个被知觉的世界,亦可称作土壤(sol, soil),而交错(chiasm)的土壤就是自然,这是梅洛—庞蒂最后、最重要的概念。

小结

从以上这两方面来看,梅洛—庞蒂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跟海德格的哲学工作重叠,但他对科学与语言问题有著很不同的表述。科学语言只能说可见的与可说的东西,这只是土壤的一部分。哲学家抱著这种对语言的自觉与把握,实在有可能可以比科学说出更多不可见的存有部分。这就是为甚么梅洛—庞蒂在说科学与哲学之间的分野时,说哲学是用看的,而科学则不是用看的,只竭尽全力把握却不试图观看或理解。“科学家所关注的是找到立足点,他的思维受著衔接而不是观看所引导。”科学只关注要对自然之控制与预测,并以为这种控制与预测奠基为终极目标,即“找立足点”。然而我们在思考时应该记著,梅洛—庞蒂令人说服地证明了:对自然之观念的改变(这是属于哲学的)促成科学观念与成果的改变,而不是倒过来科学观念影响著自然观念。因此,自然的问题才是我们的基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