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湼夫：思想体系就像一只蜥蜴，它会把尾巴留在你手中然后逃去

依凡・屠格湼夫（Ivan Turgenev）一直被视为俄国写实主义（realism）小说的创始人，是伟大的托尔斯泰（Leo Tolstoy）的前辈好友。他的文学作品描绘了普通人的日常活动和经历，巧妙地呈现了其生活中的一切琐事，透过细腻的言语，把十九世纪俄国农民的劳动生活，和知识分子的崛起，写实描绘得淋漓尽致。在当时，社会各阶层都希望将国家推向一个新的时代，而屠格湼夫恰恰成为了一个记事者，其代表之作必然要数《猎人笔记》（A Sportsman's Sketches）和《父与子》（Fathers and Sons）。

然而，身为一个记事者，屠格湼夫从来都不忘自己同是社会的一部分。所谓写实主义小说，就是一种以社会现实作为描写对象，把其写实地重新呈现的文学手法。可是，对于何谓写实，可谓众说纷纭。归根咎底，这难以透过不涉及形以上学的方式解答。

对于自青年时代就想要攻读哲学的屠格湼夫，这当然是他写作时的著眼点之一。事实上，他不只是花过几年研读哲学，还曾在柏林大学上过两个学期的德国哲学，对黑格尔等观念论哲学有相当的认识。他其后甚至还想过要在莫斯科大学教授哲学，只是最后没当成，才专注创作小说。

德国观念论（下）：费希特、谢林、黑格尔

在屠格湼夫不久之前，法国那边便有写实主义大师前辈，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的指路，为写实叙事作出过示范。从巴尔扎克，到其后跟屠格湼夫同辈的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法国写实主义者都假设了世界的真相就埋藏了在日常生活中，等待用心的人前去发掘。因此，他们才会著重于对日常事物的仔细观察，然后把所见的转化为相对应的文字。

福楼拜：我的身体里住著两个人——伏案写作的作家与快乐的游荡者

对于这种把现实场景“搬字过纸”的写作方法，屠格湼夫当然也运用不少。他甚至说过，宁愿以描写看似无聊的琐事作为“练文笔”的途径，都不为吸引读者而写天马行空的情节。除此之外，他跟巴尔扎克等大师相似的，是对客观现实，而非主观现实的重视。

然而，屠格湼夫有好些地方会让人想到法国的左拉（Émile Zola）。左拉提出了一种跟写实主义接近，但又有所不同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强调作家不应只观察和把世界“搬字过纸”，还应该像科学家一样，要从观察中得出自然定律，继而按定律能推测现象般书写。如此，书写出来的才算是完整的真理。

当然，写小说跟科学研究条件并不一样。在文学上，所谓的实验室就是小说本身，而要“做实验”，也就是透过想像。屠格湼夫重想像，甚至还会把想像置於单纯的事实描写之上。在这方面，托尔斯泰说过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也许，在〔屠格湼夫〕写作之际，并不存在他所描述的那种〔俄罗斯女人〕 ；但在他写完后，她们确实出现了。这是事实；我自己后来也在现实生活中观察到这些屠格湼夫式的女人。”

这种透过作家作为主体的想像以达致真理的思考进路，本身也非常具在向将来展望的色彩。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当然跟屠格湼夫的成长经历有关。他生于奥廖尔省的富裕土主家庭，从小目睹霸道的母亲对农奴的残忍对待，又常看著自己和兄弟尼古拉遭到殴打和惩罚，便有了对弱小的同情之心。其后又目睹了父母的婚姻破裂，在两人生活在紧张和不信任之中。这些都使得一个作家想要改变现状。

但除此之外，这种把真理视为向将来展望的一个东西，本身也非常之黑格尔主义。左拉受黑格尔影响之深就不用说了，其实，更为准确的地说，左拉的黑格尔思想不多不少其实来自依波利特・泰纳（Hippolyte Taine）。泰纳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写实主义理论家，而屠格湼夫跟他其实有过不少交流。

记黑格尔诞辰250周年：关于他的时代、生平与哲学概念的9个知识

不过，说屠格湼夫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却又是一个不尽不实的讲法。或许是因为不能进入学院哲学的原故，屠格湼夫其实是反哲学的，他曾经说：“只有那些无法掌握全部真相的人才会重视体系：那些想要抓住它尾巴的人。系统就像一只蜥蜴。它会把尾巴留在你手中然后逃去。因为它知道它将很快长出一条新的尾巴。”──又或者说，单凭这句，就是知道屠格湼夫最少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认为有所谓历史的终结的小说家。

这种反思想体系的思想，对于写小说或欣赏小说而言，或许是无关重要的。但这至少解释了，为什么列宁如此喜欢屠格湼夫，当要建构社会主义写实主义（socialist realism）文学理论时，却只以托尔斯泰为中心──因为，以屠格湼夫作为建构体系的表示人物，实在会自打嘴巴。

托尔斯泰：何谓艺术？不是要带来愉悦　而要感染听者体验同样情感

阅读材料：

Bykova, Marina F. “Ivan Turgenev and His Philosophical Ambitions.” Russian Studies in Philosophy, vol. 56, no. 5, Mar. 2018, pp. 361–363.

Masing-Delic, Irene. “Philosophy, Myth, and Art in Turgenevs Notes of a Hunter.” Russian Review, vol. 50, no. 4, 1991, pp. 437–450.

Page, Stanley W. “Lenin, Turgenev, and the Russian Landed Gentry.” Canadian Slavonic Papers, vol. 18, no. 4, 1976, pp. 442–456.

Terras, Victor. “Turgenevs Aesthetic and Western Realism.” Comparative Literature, vol. 22, no. 1, 1970, pp. 19–35.

_________________

下载《香港01》App ，按“＋”号加入《哲学》抢先看文章：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