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不可靠叙事”技巧与“精神病/正常”的界线
【01哲学编按】韩剧《虽然是精神病但没关系》继续位居香港区 Netflix 排行榜第一,剧中的“没关系精神病院”是故事的主舞台。早在1975年,由积尼・高逊主演的经典电影《飞越疯人院》,就为我们展现出一幕精神病院的图景。本文试从“不可靠叙事”这叙事技巧来回顾这部电影,探讨它跟“精神病”的本质之间的复杂关系。
几乎每本电影史书都说:荣获奥斯卡五项大奖的《飞越疯人院》(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 1975,下称《飞》)是叙说“反抗极权”故事的典范。剧情讲述由积尼・高逊(Jack Nicholson)饰演的积犯 McMurphy,由于屡犯不改,举止失礼,监狱长怀疑他脑袋出毛病,便押送 McMurphy 到精神疗养院接受观察和治疗。
在治疗期间,McMurphy 依然故我。凭著这股个人魅力,他很快成为一众病人的好友,同时成为保安及护士们的烦恼根源。放荡不羁的他不遵守病院规则,后来更多番策动院友一起破坏规矩,甚至密谋集体逃离病院。就此 McMurphy 曾被强制接受电击疗法,但其顽劣的言行丝毫未变。
随著故事发展,McMurphy 的反叛行为——那怕只是一度——改善部分院友的病情,但也招致护理们暴力的反扑及他人的伤亡。最终,医师断定 McMurphy 是一名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施予脑额叶切除手术。从此,McMurphy 沦为半瘫和痴呆,恍如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某夜,身为美国原住民后裔的院友酋长(Will Sampson 饰演)亲手用枕头闷死 McMurphy,自命戴著他的灵魂一起逃离病院。
《飞越疯人院》与《发条橙》中的规训
基本上,《飞》跟同为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另一经典电影《发条橙》(The Clockwork Orange, 1971)是异曲同工。McMurphy 和《发条橙》的恶棍主人翁 Alex 都是破坏法规的混蛋,他们乐于违反法纪、祸害人间,让执法者感到气愤(打个岔说,尽管《飞》描绘的 McMurphy 叫人喜爱,但别忘了这位人物亦是曾侵犯未成年少女的性罪犯;这种整体叙事氛围与角色品格(persona)之间的不协调,也是笔者著意想探讨的,详见本文的下半部分)。
然而,两人受到的惩罚——或准确地说,“治疗”——却衍生更大的问题。就此,两出电影已清楚地交待矫枉过正的可怕后果:McMurphy 变成痴呆的植物人,不懂反抗的 Alex 则任人宰割。总之,前者被逼切除脑额叶和后者遭受的洗脑疗法,全因执法机关想根本地解决人的违规习惯,但却弄巧成拙,制造出失去了“自由意志”的非人;借用人道主义者的口吻来说,两种手法都是“彻底地泯灭人性”(补:这也是戏名“发条橙”的喻意:配上发条装置的有机物 = 违背自然)。可以说,藉著以上角色的悲惨经历,两部作品的编导都有意引领观众进一步思考“权力与规训的关系”、“何谓道德与规范”等傅柯式问题。
此外,部分评论人配合捷克裔导演米路士・科曼(Milos Forman)逃离社会主义祖国(瓦解前的捷克斯洛伐克社会主义共和国)的个人背景,将 McMurphy 解读成“自由主义精神”、“自由思想”的载体或散播者,并把疗养院视作箝制思想的专制极权。据此,McMurphy 和一众病人都是思想犯,被迫接受精神改造,成为符合社会规范的一颗螺丝。综合而言,上述所有观点皆可囊括在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底下,亦即他们对现代人类社会的核心价值——“工具理性”之批判: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国家都有著一致的进程,就是乐于消除多元和差异,奠定空有形式与规范的同一性。
简单地表示:社会-差异(美国原住民、思想犯罪者、精神病患者)= 同一性(正常人、主流文化、意识形态)
不可靠叙事的技巧
以上的观赏角度都很合理,但忽略了精神病理方面的探索,目前也鲜有谈论《飞》此面向的文章。为此,笔者特意提出一条问题供大家深思:McMurphy 真的不是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和反社会人格障碍患吗?当然,我深信会有读者表示反对,指出《飞》的重点并不在此,接著说它亦不是《不赦岛》(Shutter Island, 2010,下称《不》)那样的电影,而是采取相较客观、平实的角度来叙事,是一部写实主义风格电影。这里便牵涉一项基本的文本分析概念:可靠叙事者/不可靠叙事者(reliable narrator / unreliable narrator)。
一般而言,读者要根据叙事者(简称为 N)提供资料来判断其叙事是否符合(文本所预设的)现实。比方说,一个不可靠的 N,其主观因素(精神障碍、心理疾病、持有遍见或缺乏相关知识等等)会污染叙述的内容,引致读者重重误判。在一些选用不可靠叙事的文本中(例:《搏击会》(Fight Club)或部分本格派推理小说),当一段叙事被揭露为不可信时,作者总会增添一个可靠的叙事点(全知的叙事角度也好,转由另一位相较可靠的 N 叙事也罢),方便读者把完整的景像拼合起来。
故此,一个故事文本的叙事方式是否连贯一致,也是判断它属于可靠/不可靠叙事的指标之一。补充一下,一些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可不额外增设可靠叙事来圆场(例:鲁迅的《狂人日记》);部分结构复杂的长篇小说则以多段不可靠叙事来回交替,试图迷惑读者(例: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
《不赦岛》与《飞越疯人院》的主观与客观
笔者之所以提起《不赦岛》,因为这出心理惊栗片恰巧与《飞》有类似的故事主题和背景,但采纳完全相反的叙述方式。按照电影铺陈的时序,《不》的主人翁先以侦探 Teddy 的身份,登上位于孤岛的精神病治疗院,调查第67号囚犯的失踪案件。最后,透过心理医生 Dr. Cawley 的细心解读,揭晓主角正是失踪的第67号病患,“侦探 Teddy”不过是虚构的身份,整项调查任务也是病院同仁串连合作的扮演游戏,目的是诱导主角克服弑妻引致的精神分裂型妄想症,恢复原来身份。
尽管这位悲惨的主角毫不可靠,但我们没法把《不赦岛》放在“不可靠叙事”的范畴之中。因为从始至终,《不》是采取疏离主角个人视点的形式主义(荷里活心理惊栗片的公式化表现)呈现上述故事。故此,有大量明显的提示暗指主角的侦探身份成疑。换言之,除非电影结局没有任何“扭桥”(plot twist),交待主角真的只是一名侦探,此前的铺设不过是故弄玄虚,叙事便变得前后不一,那么《不》才能被归类至“不可靠叙事”(补:笔者也感觉可惜,虽说《不赦岛》的摄影、演员等多方面都很优秀,但它预设的类型片叙事角度与片尾的解释部分,让这出戏充其量是庸俗化的 Lynchian 电影)。
相对地,《飞越疯人院》仿佛以客观的角度叙事,但这难不成是 McMurphy 的主观幻想?进一步说,对于一名患有反社会人格障碍和精神分裂症的性罪犯来说,他就是别人眼中的英雄、一位甘于反抗的叛逆者,所以他无须反省自己的言行,哪怕这些行为曾直接或间接地伤害他人。
态度真诚的英雄交朋结友,身边的院友和自己压根没有毛病、精神疾病只是医护人员虐待他人的借口。病患也一直被思想控制,沦为自愿留接受治疗的可怜虫(剧情有交待病人是自愿留在疗养院,他们本应自由离开,这让身为囚犯的 McMurphy 十分错愕)。由于观众把 McMurphy 的主观视点当作可靠叙事,自然亦将医护人员(包括差点被 McMurphy 勒死的护士长 Ratched)视为迫害病人的坏蛋了。
可靠/不可靠叙事技巧,与精神病/正常界线
经过使人头晕颠倒的黑格尔式辩证,笔者不志在消解“可靠/不可靠叙事”作为分析工具的有效性(虽然值得另文商榷),而是要强调“精神病/正常”界线的蒙糊(当然,假如认为划分“正常与不正常”、“把不正常归咎成疾病”的举动本身成问题,可返回上半部分引介傅柯、法兰克福学派的诘问,他们就此已作出一系列相当丰富的深思)。
上一段的结论之所以“有效”,只因很多精神疾病不如一般生理病,患者鲜有物理病征的呈现,导致我们难以准确地诊断。所以《不赦岛》的乖张叙事也好,《飞越疯人院》的平实铺陈也罢,我们都能轻易地后设这项疑问:决非电影有意卖弄,实情是精神疾病本身就令人困惑。
有趣的是,影史上有纪录的首部“不可靠叙事”电影是德国默片《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 1920),这出戏的结尾也来了一次大扭转,把之前铺排的剧情解释成一名精神病患的痴心妄想,仿佛精神疾病和“不可靠叙事手法”划上了必然的关系,或许我们为了描述被划为不正常的精神病视点,必须引入“可靠/不可靠叙事”的手法;换言之,人们只能从“可靠/不可靠叙事”的文本表达形式来理解“精神病/正常”的界线,而这种表达模式铭刻在现代化的思潮之中。
________________
下载《香港01》App ,按“+”号加入《哲学》抢先看文章: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