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诞谈佛】佛教哲学的开端──缘起论与第一法印:诸行无常

撰文: 纪金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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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跟各位分享的是佛学思想的开端,也就是佛教的开创者释迦牟尼的佛法纲领,这个佛法纲领就是缘起论和三法印。

我们知道佛学是一个超过千年的思想传统,而任何一个传统一但拉长,即使中心主旨不变,在发展过程中的不同阶段仍然会有侧重点摆放的巧妙不同。为了掌握佛学发展过程中不同阶段的思想精髓,今天我们文章就先著眼于佛教传统的开端,也就是释迦牟尼的佛学纲要上,而后来的大乘佛法如中观学、唯识学与禅宗等重要传统的发展则暂时割舍不谈。

释迦牟尼(Wikimedia Commons)

释迦,原是族名,牟尼,了悟静寂之道的圣者,所以释迦牟尼的原意是释迦族开悟的圣者。传说中,释迦牟尼原是释迦族的王子,在一次与父王出城巡观百姓耕作,眼见农民赤体骨瘦如柴,烈焰下饥渴交迫而老死不得休息;后又游观四门,亲见世间生老病死之苦,悲愿心作而生慈悲,因此移坐阎浮树下苦思救世之道而萌生出家之志。

在印度的传说中,佛陀在修道的过程中体悟了真理而成为印度本土的转轮王。佛陀一生三次大弘法,所以在佛教信仰里头有三转法轮之说。作为转法轮王,佛陀第一次传道初转法轮才是佛教正法的开始,也就是说,在佛陀之前的印度信仰不应被佛门视为追求解脱的究竟之道。

那么在佛陀之前的印度信仰是什么?

厘清上述问题很重要,因为这是佛教信仰核心与外道的重要区别。我相信这个问题不只是局限于学术上的意义而已,它还是具有宗教实践的重要意涵。因为无论在任何时代,佛教的教法都容易和其他看似同样追求解脱的法门混淆起来。我们这里不是要去说非佛教思想的解脱法门就不可行,其实这世上有许多的解脱与疗愈法门都有助于提升我们的心灵、我们的人生,但这些法门并不能随意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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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用药理作比喻,人们习惯求助宗教来解脱人生苦难,但我们可以想想,就像我们有病痛寻求解药一样,每一个药方都有一定的系统特性,因此不同的药方彼此可能会相互克制抵销,而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产生不同药方彼此恶性作用的情况。因此,不当或过当的药物滥用,有时不但解决不了病根,反而带来更危险的症状。这个道理,也是我一直以来认为追求感悟的佛教实践也不能过于脱离理智分析佛理的原因。

以下,我们来谈谈佛教哲理与其他宗教思想的重要分别,我们先从佛教与印度教的不同开始。

吠陀思想

佛教信仰开始前,印度本土的宗教是吠陀,吠陀的主要思想纲领来自《吠陀经》、《奥义书》和《薄伽梵歌》一类的典籍,吠陀思想对于人生解脱之道的主要精神纲领是梵我合一的宇宙观,后来佛教称之为神我论思想。

吠陀思想是相当典型的形上学,认为世界的真理在我们日常感知的现象之外,那么在吠陀思想看来,我们日常感知的是什么呢?

吠陀思想认为,我们日常感知的世界是由小我的迷执所构成的幻象世界,这种基于我执而来的生活,错误的将迷执的世界视为真实。如此,吠陀思想主张,唯有透过打坐冥想的修行方式,可以返回小我和宇宙全体的合一状态,在这种合一状态中,小我如同一滴海水化在大我宇宙的汪洋之中,在这种状态中日常凡间的一切迷执都解消在更高层次的体悟当中,修行者在这种状态中发现我即宇宙,宇宙即我。

《吠陀经》(Wikimedia Commons)

写到这里,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意识到今天许多佛教实践其实掺杂了非佛教原理的吠陀思想?打坐与冥想,或主张小我之外另有一个宇宙大全意识的大我境界,这些原则上并非佛陀教法的核心主轴。但分析到这里,我还是要强调这里不是要否定打坐或冥想无助于解脱,而是打坐或冥想可能是许多宗教灵修的共通法门,并非专属佛门,并且也不是佛门最主轴的修行实践。在接下来的分析里头,我还会跟各位分析,过度地强调打坐或冥想,或者追求真我或大我的宗教思想,甚至可能违背佛法本意。

吠陀思想认为,小我或说个体之我,在打坐冥想的最终阶段将发现,从自我的迷执到日常感知世界现象的经验种种,全都是不实的幻象,而真实的真理是日常现象中不被体察的大我或梵我,所以后来佛教信仰称吠陀思想为神我论。

吠陀思想是一种典型的形上学思想,因为古典形上学思想的基本起手式就是将经验表象与真理对立起来,预设日常经验背后有一个代表永恒真理的本体世界。

记住上述说明相当重要,因为在许多佛法实践与佛法解释中,我们常常将佛学与吠陀思想搞混,而搞混的结果是无法解释当初为何佛陀会认为吠陀思想不够深邃而建立佛法传统。

在佛陀看来,吠陀思想隐藏的形上学前提,恰恰是吠陀思想无法真正达到彻底解脱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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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吠陀,佛教思想传统的特征不是形上学,而是缘起论。缘起论认为,一切皆因缘起,也就是因缘和合而生,因缘聚在,则生;因缘离散,则灭。请注意佛教说的是“一切”皆因缘起,而不是吠陀思想以为的那样,仿佛在这个幻象世界背后还有一个真实不动的存在。

佛陀的缘起论立场,不认为真理在经验现象之外的什么地方,而是认定真理就在经验现象之中。佛教缘起论说的是,一切因缘条件聚集,事物则浮现,条件解体,则事物消亡。佛教哲学在这个立场上说我们日常以为真实的世界实则为假,但这里的“假”,主要意义不是虚假的假,而是假借的假。假借条件而在,犹如日影,犹如海市蜃楼,日影或海市蜃楼这些现象并不是不存在,而是条件一旦有变,便不复存在。

说到这里,我建议大家现在稍微玩味一下吠陀思想与佛教思想的细微差别,这个细微差别看似只是一个小转弯,但这个小转弯所带出来的思想内涵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吠陀思想看似很玄奥,但支持这种看似玄奥的基础其实是一种粗糙的想像。任何宗教救赎之道都希望勘破人生迷局而超越幻象。而吠陀思想的处理方式只是很简单的告诉你日常感知到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幻象,于是说服你就像把一块掩盖的布掀开了,真实的东西就会揭露出来那样。而巧妙的对比就在于,不同于吠陀思想,佛教思想的缘起论立场乍听之下,几乎类同常识,但真正的玄奥反而在这种看似简朴里头。关于超越幻象,佛理要说的是,真正的超越幻象唯有在你放下那个超越的幻象,你才开始真正的超越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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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三法印

佛陀在缘起论的基础上说三法印。法印,是佛教说法,意思是区别于非佛法外道的认证,犹如印记。 佛所说的三法印为:

一、诸行无常

二、诸法无我

三、有漏皆苦

第一法印:诸行无常

我们首先解析“诸行无常”这条佛法要义。“诸行无常”是承接缘起论的精神而建立起来的,佛在《阿含经》有一个相当简洁俐落的说法叫做: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佛法重在缘起现象的分析和体悟,这种分析和体悟就是“观”的重点。于观之中,现象出没隐退犹如幻梦,现象流中兴许有时间上常驻的东西,但严格说来,没有什么存在抵的住时间之流变化而永驻常存。在一切流变的现象中,佛观见生命无常,一切都处在流变之中,不存在什么永恒常在的事物。其实凡人也能体会这层道理,只是人心难以彻底的接受,总希望在世事变动中捉住不变的东西,就像在汪洋中漂流想捉住什么不浮动的事物。就这点来说,佛陀与凡夫的差别,开悟与执迷的分界仅是一线之隔,但了悟者能放下,凡夫不能。所以佛在《杂阿含经》里指点:

“过去未来色无常,况现在色。”

佛所说的“色法”,梵语的原意就是“物质性的现象”,古人以“色”字来对译,应该是取“形形色色”的中文用法。“色法无常”,是分析第一法印说“诸行无常”的道理所在,色无常,行无常,但人心不安于无常而妄加执取终不可得,这是苦痛的源头,佛与菩萨亦是有情而来,知其苦痛,所以慈悲。这种慈悲不是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仅是发善心、动善念,重点不仅是发善心、动善念,而是以什么样的观点为核心发心动念。从基础佛理原则看来,若无智则无法看穿人间苦痛的根本,无法看穿人间苦痛的根本只是一昧善念,兴许解一时之火,而无助于自我或世人最终解脱。

以上,如果读者们已经抓住缘起论以及诸法无常的基本理路,也认为目前所说的佛理实与常理无异。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要稍微再进阶一点来解析佛理与常理不一的玄奥之处。这点原则依然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唯有同时掌握佛理与我们世间常理“不一不异”的巧妙之处,我们才掌握了佛门“不二中道”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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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之声

佛说缘起法,有顺随世俗常理解说的部分,在佛家就叫做依世俗谛而说佛法,但佛家也有穿过世俗常理而说佛法的一面,用佛家的说法,就叫佛说真实第一义谛,直指诸法实相的解说法。真实第一义谛原则上不是背离世俗常理的理解方式,而是更为透彻的在解析世间现象上比常理更推进一步直至言语道断、不可思议的境界。

佛说诸法实相乃为空相,这个实相、空相当如何解说?以下,我就以佛家的只手之声来为各位解说。只手之声的典故,源于佛在杂阿含经里的开示:

“譬如两手和合,相对作声。”

双手和合,击掌而有声,这是佛依世俗谛解说佛法。但是,在这个依世俗常理的佛法解说中蕴藏著未说而可说的第一真实义的原理。所以,在日后更进阶的佛教逻辑推论里,比方说龙树菩萨的《中论》、或者在《般若心经》或《楞严经》里,你都会看到类似的推论或结论。

赵孟𫖯书心经(Wikimedia Commons)

我们首先来说这个推论的出手方式,这个推论会追问虽说双手和合,击掌而有声,但是,左掌只手中有声否?无。右掌只手中有声否?无。那么声响既在左掌中无,右掌中无,那么何以左掌加上右掌,则有?会否双手和合,击而声出,只是我们世间给这个现象归因的理解方式,而实际上现象只是如是显现而已。

在只手之声的譬喻里,使得缘起法延伸出一层更深的意涵,基于诸法空相的佛理,为事物寻找理由不但徒劳,而且往往是执念的开端。这就是只手之声的譬喻要说的,一切毕竟空,而在毕竟一切空的地方寻找原因,事实上不是除掉病根的究竟方式,恰好相反,人正掉进一个开始建立空中花、水中月的过程。所以佛法说观止,能观,而后止。

有时,我这里用“有时”这样的字眼,因为我不敢说以下的这条道理在任何时刻、在任何情境都会合适,因为公式化的套用往往是违背智慧的。然而,有时,我强调有时这个字眼。有时,佛法在面对一些事情时会为我们带来解脱的智慧。

有时,佛法的智慧告诉我们,解决许多世间不当执著的恰当方法,不是去为那些错误的执著找发生的本质理由,而应该平常心的将发生紧紧当作只是发生,因为就佛法的智慧看,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的终极理由。因此,当我们为某些执念找理由的时候,我们可能在错误的以为自己在寻找事理的时候二度加重颠倒梦想,于是寻求根本这个念想,恰恰是更加颠倒的为本来虚幻的妄念情感建立一种深层感,如此一来,反而让执著越扎越深、情感上也越陷越深。

我认为佛家要说的涅槃(有时翻译作寂灭)或无生法忍,就是一种能体证这种道理的境界。若此,则佛说第一义谛不可思议,是真的字面上的那个不可思议,因为里要被体证的那个空理境界,原则上反对思虑分析的中介。因为思虑是为事理做出一定因果性或系统性的推论,而佛家不是不讲逻辑,而是佛家逻辑推论是希望能将思虑推到意识到自己不能到的地方,而终止思虑。用佛家的说法,究竟的解脱境界是一种言语道断的体悟。言语能指点方向,如指月之指,而非指月。

这也是我在这里用“体证”这样的字眼来描绘的用意,因为原则上我们可以推论到的境界,不意味我们能如实的感受到那样的境界。这点我倒是认为是和我一样擅长解析的佛门有缘人应该留意的条件限制。

【佛诞谈佛】诸法无我,有漏皆苦──佛教哲学第二、三法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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