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生活哲思20则》:IG 滤镜后的我,才是真的我吗?|曾瑞明
【编按】01哲学专栏作家曾瑞明最近推出新书《年青生活哲思20则》。本书旨在借古今中外的思想资源与智慧,从青年人日常生活中提取20个让人细意反思的题目,使读者能在寻常不过的生活中,看到不一样的道理。以下为书中第一章〈IG:滤镜的我才是真的?〉,以我们熟悉的 IG 社交媒体来开启这场思想之旅。
IG:滤镜的我才是真的?
作为一个长期使用脸书(Facebook)的“老饼”,开一个 IG account(Instagram 帐户)可说是神奇经验。我当时想︰一幅图有甚么好看?后来才明白,一些人会觉得︰一堆字有甚么好看?
为何后来又开 IG?事缘一次指导学生的 IES (独立专题研究),同学想探讨人们在不同的社交媒体上 post(张贴)的东西会有甚么不同。学生说,用 IG 的人都会 post 食物相,Facebook 则较社会性。我当时不太相信,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于是便开了一个 account 试试看。作为“人有自由意志”的信徒,心里想︰post 甚么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吗?
从此,我爱上了在 IG 上 post 食物相。理由有三︰
(一)为生活作纪录;
(二)跟朋友分享一下;
(三)IG 的滤镜令我的世界看起来更美。
见笑了。我只是在合理化(rationalizing)自己所做的,而并非真有深思熟虑的理由(reason)才做一件事。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并非运用理性思考,而是先决定,后再自圆其说一番。这是不可避免的,只要意识到人有这种倾向就行。
我也明白,我们在利用媒介表达,但媒介也在塑造我们。
身体作为媒介
我们的身体不也是我们表达的媒介吗?我们的面部表情、手部动作、身体姿势,都在表达我们的所思所感。然而,也可以说,身体也反过来塑造了我们。我们透过身体跟外面的世界打交道。这样说好像是我们躲在身体背后控制着身体。或许不是这样,“我”实在是由身体展现出来。如果你有水母的身体,即使你尚有现在的“思想”,你也不再是你。或者说,你的世界不再一样。
我也可以透过写作把自己展现出来。你看到我写的东西,“我”的思想在笔墨中呈现。即使我死了,你仍可透过我的文字了解我的所思、所想、所感。但你也必须知道,文字中的自己跟真实的自己可能并不是同一个人。在文字里人可以很体面,很有组织,但现实中可能是一塌糊涂,丑态百出。
衣服也是我的延伸,我穿着整齐,结上领带,表达了我很认真,很重视的态度。隆重场合,真的要穿着好一点,否则人家以为你想表达甚么信息,是抗议?还是轻视?
甚至,朋友也是我的延伸。你的朋友之所以是你的朋友,必然是因为他/ 她或多或少盛载着你认同的价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为何我们要慎于交友的理由。别人的确会以你有甚么朋友来评断你。
我的子女,则是我血肉的延伸。父母能透过教导,将子女塑造成他们认同的样子,过程中或会有反抗,有冲突,最终可能达成和解、谅解,也可能不会。这是人这首乐曲的结构。
说到这里,你大概也知道我要说甚么︰对了,IG 也是我的延伸。
自恋的我们
容许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看过自己的 IG?你爱不爱看自己的 IG?
或曰︰post 相前一定会看看吧?看看自己美不美。
或曰︰怎样也要看看滤镜效果如何吧?Ludwig?Aden?Lo-Fi?(我最爱 Clarendon 。)
IG 不仅是社交媒体,还是一面让我们看见自己的镜子。德国童话故事《白雪公主》中,坏心肠的皇后经常问︰“魔镜、魔镜,谁最美?”就像她期待魔镜合宜的回应一样,我们也希望有这一句︰“你最美”。
我不关心美,我只关心“我是否最美”。我最美,真的?那就好了。我真的很爱自己,我舍不得自己。就像希腊神话的那个美少年纳西瑟斯(Narcissus),他长得很美,但却从未看过自己的容貌。然而,少女的痴迷反应让他知道自己拥有令人倾心的容颜。因此,他看不起其他人,他不关心世界,不爱别人,即使一个名为 Echo(就是回音!)的少女为他伤心至死,留下无穷回音,他都不为所动。直到他在水池边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才找到一生所爱—也就是他自己。然而,他太沉溺于自己的外貌,竟不愿离开池边,最后落得憔悴至死,死后在池边竟生出了水仙花(学名为 Narcissus tazetta)。后来心理学的自恋症(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就用上了纳西瑟斯的名字来命名。
我们未必有纳西瑟斯的神奇相貌,但有如同水池一样的 IG 。IG 如神一般,能将我们美化。这你应会同意。要问的是︰IG 令你更爱世界,还是更爱自己?它会令我们变得自恋吗?或多或少,在用 IG 的“过程”中,我们总会有以下的看法︰我的头像最美,每一张照片也出类拔萃,人们应该追随我,他们应该关心我的历程,我的每一个 post 大家都要投入。
可惜事与愿违,我们每一次的期待都变成了失望。我们只觉自己不如别人。人们有这么多个like ,我只得两个,有一个还是自己给的呢。
我也会看别人的 IG ,也会看世界,但是,其实我不爱世界。
“世界”在我弹指之间流过,你的 post 只是我吃饭时、坐车时用来“杀时间”的东西。我或许会给一个“心心”,但只有一秒感动(或根本不会感动)。管人家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对不起,我也只能给他/她半秒钟。想想看,人家也只给我半秒钟吗?我可没有想,我的计算方法是“心心”的数量。看不到的,就好像不存在。
我看,故我在。
我要更多“心心”,因为愈多“心心”,就等如做到他们眼中的“理想我”,一个受关注、受欢迎、有存在感的我。
这就是自恋的我们。
感到快乐吗?
自恋的我是追求快乐吗?自恋能令我们快乐吗?你要快乐吗?
很吊诡,你一味追求快乐,竟然就会不快乐。你愈关注自己,竟然就最伤害自己。但怎样才能不再追求快乐,或能控制追求快乐这种欲望?佛家说要忘我,忘了那个追求快乐、但只会愈寻愈苦的“我”。我不容易抺走我执,始终一只蚝跟一个人是不同的。蚝意识不到自己的快乐,但人却可以。
这种意识是快乐和痛苦的根源。我们未必要消灭它,但放大它会否太过危险?借助科技,我在社交网络每天苦心经营一个“我”,一个漂漂亮亮、受人欢迎、永远是主角的自己。但可惜人总有软弱、丑陋和平庸的一面—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我有没有时间面对它们?反而,在脸书上看到不少人爱在陌生人面前表现自己的空虚和孤独,这可以理解,我们都是孤独的。但将自己的孤独变成一个供人娱乐的 post,那我是珍爱自己还是轻看自己?有更好的纾解方法吗?
自我的重要性
完全没有了自我,来到一个完全客观的境地,也很可怕。我会失去专注,失去意义,失去独特性。爱自己是应该的,我们为甚么对爱自己感到尴尬呢?我们如果不自爱,我们还能合理地生活吗?人生还有富意义的追求吗?我还能爱人吗?如林夕在《给自己的情书》的歌词中所言︰“自己都不爱,怎么相爱,怎么可给爱人好处?”
艺术家总带着一个“我”去创作,但那个“我”会是一个更大的自己,能包容和接纳更多东西,这是心灵的扩充。像电影《一代宗师》所说,那是“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人生修行。据说,那个会是你的真我。
你的牙痛当然不等于我的牙痛,但在艺术世界中,我可以透过同情共感,也好像能感受到你的牙痛。这个“好像”,让我们连结在一起。我们看电影时,不是常常跟电影中的角色同悲共喜吗?你有试过被一首乐曲“电击”心灵吗?艺术能达到这种连结,但社交媒体能做到吗?媒体令我们更 social?还是货真价实的 anti-social social club?
延伸阅读
1 哲学家西门.布莱克本(Simon Blackburn)的《你就要很独特》(Mirror, Mirror: The Uses and Abuses of Self-Love)出人意表地指出,自恋并不如坊间那样所说一无是处。适当的“自重”(self-regard)对我们的人生是健康的。
2 曾被囚在集中营的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ViktorFrankl)在其名著《活出意义来》(Man’s Search for Meaning)指出,只有人生意义才能令我们抵御痛苦活下去,而非为了追求快乐。他也创造了意义治疗(logotherapy),助病患者能够活下去。
3 你有因为 IG 而成为自恋狂吗?看看自己有没有网页上列出的七个症状。(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narcissists-habits-instagram-2018-1)
4 文化史学家克里斯托弗.拉希(Christopher Lasch)在《自恋主义文化》(The Culture of Narcissism)一书告诉我们,20 世纪的美国正身处病态的自恋文化中。这本书在1979 年出版,如作者看到今天的状况,恐怕会慨叹一句“病入膏肓”。
《年青生活哲思20则》
作者|曾瑞明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0年3月
【本书内容获“商务印书馆(香港)”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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