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冠天下》:人类文明是一部“鸡,全部都是鸡”的历史

撰文: 左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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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鸡冠天下:一部自然史,鸡如何壮阔世界,和人类共创文明》的〈前言〉,本书作者为安德鲁・劳勒(Andrew Lawler)。鸡是现时地球上数量最多的饲养动物,牠不算是学术研究的宠儿,我们一般对鸡似乎过于熟悉,亦没有多加留意牠。本书是关于鸡这平凡而常见的动物的一部自然史与文化史,劳勒追溯了世界各时各地之中鸡扮演的各种角色,向我们展示不论是人类文明的历史,以至当代的经济政治局势,我们都不可能想像鸡的缺席。

跟随著鸡,发现世界。
──唐娜.哈洛伟(Donna J. Haraway),《当物种相遇》

把全世界的猫、狗、猪、牛加在一起,数量都不如鸡来得多。就算再把整个地球的老鼠加上去,鸡仍然略胜一筹。家鸡是世界上分布最广泛的鸟,也是最常见的农场动物,在当代的任何时刻,都有超过两百亿只鸡住在这地球上,算起来啊,每一个人可以分到三只呢。而数量排第二的鸟类,是非洲的一种小型雀,叫做“红嘴奎利亚雀”,也才二十亿只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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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全球只有一个国家跟一片大陆找不到鸡。教宗方济各常吃的去皮鸡胸肉,并非梵蒂冈自己养的,而是从罗马的市场上买来的,因为这个迷你小国没有空地可建造鸡舍。而在南极大陆,鸡的存在是种忌讳。虽然每年庆祝新年时,坐落于南极点上的阿蒙森—斯科特科学考察站(Amundsen-Scott Station)都会准备烤鸡翅,但为了保护企鹅免于罹患疾病,管理这片南方大陆的国际条约规定,生禽及未经处理的禽肉禁止输入到南极。即便如此,大多数的皇帝企鹅雏鸟还是暴露在常见的鸡源病毒之下。

上述例外正好显示出一项通则。从西伯利亚到南大西洋上的南桑威奇群岛,鸡只几乎无处不在,美国国家航空暨太空总署(NASA)还曾研究过牠们是否能在前往火星的旅途上存活。这种从南亚丛林进入人类生活的鸟类,现在成了我们最重要的蛋白质来源,如果我们要移民外星球的话,八成也得带上牠们。随著我们的口腹之欲和城市建设日益扩张,鸡的数量以及人类对牠们的依赖也与日俱增。“纹腹鹰吃鸡,人也吃鸡”,美国经济学者亨利.乔治于一八七九年写道,“但纹腹鹰增加,鸡就变少,可是人越多,鸡却跟著变多。”

亨利・乔治:将土地的价值还予所有人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要探究为何鸡会在一万五千种鸟兽之中一枝独秀,成为人类最重要的伙伴。之前为了写报导,我走访了中东、中亚和东亚的考古遗址,追寻著一个问题的答案:人类这物种,到底是为何以及如何放弃平静的狩猎采集生活,转而汲汲营营于繁忙热闹的都市、全球性的帝国、世界大战,还有社群媒体?“城市生活”这项匪夷所思且彻底根本的改变,始于六千年前的中东地区,之后就持续改造地球样貌至今。直到最近十年,都市人口超过了非都市人口,这是史上头一遭。

根据挖掘人员在阿拉伯一处海滩所发现的证据显示,印度商人在四千多年前就善于利用季风越洋航行。我听到这消息,就替一本杂志写了篇报导。这些在青铜器时代冒险犯难的水手们不仅开创了国际贸易,还触发了第一波的全球经济,他们将喜玛拉雅山区的木材和阿富汗的青金岩(lapis lazuli,又称天青石)带到美索不达米亚的大城市,而此时埃及的石匠才对吉萨金字塔群进行了最后的装饰。我交稿时跟总编辑提到,除了那堆古印度贸易商品遗迹外,考古学家们还找到一根鸡骨头,那有可能是这种鸟类进入西方的标志。

“这倒有意思,”总编说道,“你去追追看,看牠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我们吃这么多鸡肉?反正去搞清楚,到底鸡是怎样的一种鸟?”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几个星期后,我来到中东国家阿曼的某个海滨村庄,在那处沙滩遗址工作的义大利考古团队正好回来,他们刚结束午后的阿拉伯海游泳时光。鸡骨呢?“喔,”挖掘队长一边擦著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著,“我们觉得认错了啦。那骨头八成是来自我们队上某个工人的午餐。”

由于鸡既无法拉动古巴比伦的马战车,也不是把蚕丝从中国带到西方的推手,因此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对鸡并未有太多著墨,而人类学家向来喜欢观看人们猎野猪胜于喂小鸡。家禽学者则是醉心于如何尽可能有效率地把榖物转换成禽肉,至于鸡是如何散布到全世界,这件事对他们而言并不是重点。即便是充分理解动物对于人类社会建构之重要性的科学家,也不免忽视了鸡。畅销书《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作者贾德.戴蒙,把鸡放在“小型家畜、家禽和昆虫”这一群,如此分类固然有道理,但却不像牛一样得到足够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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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势群体跟无名英雄都是新闻工作者热衷报导的题材,但我们实在是太低估鸡了,连在法律上都无视牠们。尽管鸡肉跟鸡蛋提供我们都市工业生活的动力,但根据美国的法规,如果鸡是被养来吃的话,那么牠们根本不被当做牲畜看,连只“动物”都不是。怀特曾表示,“对都市长大的人来说,鸡并非总是占有一席光荣之地”,他们如果想到鸡,脑中浮现的只能像是“直接从歌舞杂耍剧跑出来的滑稽道具。”虽然苏珊.奥尔琳在一篇二○○九年的《纽约客》杂志文章里,大力鼓吹颇受欢迎的“庭院养鸡运动”,但猫狗还是占据最受欢迎宠物排行榜的榜首。

假如明天醒来,所有猫狗连同那些奇奇怪怪的鹦鹉、沙鼠什么的全都消失了,人们大概会如丧考妣、哀痛不已,但对全球经济或国际政治而言,却没啥冲击。然而这世界要是突然失去了鸡,马上就会面临灾难。二○一二年时,由于数百万只鸡因病被扑杀,导致墨西哥城的鸡蛋价格飙涨,示威群众走上街头,震惊了刚上台的新政府。墨西哥的人均消费鸡蛋数高居世界之冠,所以该次事件被称为“‘巨’蛋危机”,也就不足为奇了。同一年,在开罗,价格高昂的鸡肉则是助长了埃及革命,当时反对者聚集高呼“他们吃鸽跟鸡肉,我们每天只吞豆!”而当最近鸡肉价格在伊朗上涨三倍后,该国警政首长警告电视节目制作人,不要播放吃鸡肉的画面,以免造成买不起烤鸡肉串的民众心生不满,进而引发暴力冲突。

鸡就这么悄然无声、沛然莫御地成为人类社会的必需品。牠们虽然飞不太起来,但借由国际贸易,倒成了世界上最会迁徙的鸟类。一只鸡身上五花八门的部位,最终可能分别落脚在地球的两端──中国人买鸡脚、俄国人要鸡腿、西班牙人啃鸡翅、土耳其人爱鸡肠、荷兰人拿鸡骨熬汤,然后鸡胸肉都卖到美国跟英国去了。这项全球化的生意牵连甚广,比如堪萨斯州的榖物养胖了巴西的鸡,欧洲的抗生素避免美国的鸡群染病,而南非家禽场用的是印度制笼舍等等。

商品背后的秘密:马克思讲的“商品拜物教”到底是什么?|方川明

“初看起来,商品是种再明显简单不过的东西,”马克思如此写道,但分析之后,商品却变成“很古怪的东西,充满形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当我跟著鸡绕著地球跑时,发现牠们也充满出人意料的形上学及神学意涵。这种神奇的动物出自亚洲丛林,如今广布全球,牠们被当做王室苑囿的明星,扮演过指引未来的要角,也曾化身为光明和复活的神圣使者。牠们在斗鸡场里打得你死我活,我们以此作乐;被人类当做万用医药箱;激励鼓舞了战士、情人以及母亲。传统上,从峇里岛到纽约布鲁克林,鸡仍旧承担著我们的罪孽,就跟牠们数千年来所做的事一样。没有其他动物能够在跨越不同社会及不同时期的情况下,还能引起这么多的传说、迷信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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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之所以能够跨越世界,是因为我们带著牠们行动。这趟旅程始于数千年前的东南亚,旅途中的每段进程,都需要人类帮上一把。牠们被装进竹笼内歇息,放在独木舟上,顺著宽阔的湄公河而下,在一阵刺耳嘎叫声中被搬上拉车,然后踏著沉重步伐的牛只缓缓将其拉向中国的市集,再放进商人斜挂背后的藤编篮里,一路左推右挤越过喜玛拉雅山地。水手们则会带著鸡横越三大洋,到十七世纪时,几乎有人定居的各大陆,四处都能看到鸡的踪影了。一路走来,牠们填饱了波里尼西亚殖民者,促成非洲社会的都市化,甚至避免了工业革命初期的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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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文以鸡来巩固其演化论,巴斯德用鸡制造出第一支现代疫苗。而即便已经被研究了两千五百年以上,鸡蛋至今仍是科学的首要模式生物,也是我们每年用来制造流感疫苗的“容器”。家鸡也是所有已驯化的动物中,最先完成基因体定序的物种。鸡骨能缓解我们的关节炎,鸡冠可抚平脸上的皱纹,也许不久之后,就能利用基因转殖的鸡来合成多种人类用药。养鸡可提供乡村地区妇孺不可或缺的卡路里及维生素,使其免于营养不良的命运,同时还能增加收入,帮助困苦的家庭摆脱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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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动物还像是长了羽毛的瑞士刀,是种用途广泛的牲畜,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任由我们取求。这样的可塑性,使其成为所有驯化动物中最有用处的一种,也因此有利于我们经由牠们来追寻自身的历史。鸡可称得上是鸟界的变色龙,且因牠们如魔镜一般,映照出我们变化多端的欲望、目标和意图,像是被当作有威望的物品、说真话的人、灵丹妙药、魔鬼的工具、驱魔师,或是巨富的来源等,所以牠们也就成了人类探勘、扩张、娱乐以及信仰的标记。当代考古学家用简易的网筛收集鸡骨头,便能看出人类在何时何地过著怎样的生活;复杂的演算法及电脑的强大运算能力,则使生物学家有机会从基因的层次追踪鸡的过去,而这也跟我们的过去密切相关。神经科学家研究长期受虐鸡只的脑部,发现让人不安的迹象──鸡的智力很高,这也激发我们进一步理解自己行为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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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今的都会丛林里,几乎已经看不到活生生的鸡了,牠们绝大部分都待在罗列成群、巨大幽闭的养鸡场和屠宰场里,外围则以栅栏封锁起来,将民众拒于门外。现代的鸡只是科技的一大胜利,亦象征我们悲哀、可怕的工业化农业。牠是史上最被精巧规划生产的生物,也是世上最常被虐待的动物。不管怎样,我们总是选了鸡当做全球都市未来发展的能量来源,却又往往对其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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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都市生活已经跟每日在农场里真实上演的生死存亡太过脱节,因此有了横扫欧美的庭院养鸡运动,而且鸡还能提供一种方便且价廉的管道,让我们跟已然消失的乡村传统重新搭上线。这个趋势或许无法改善数十亿只工业化农场鸡只的命运,但有机会帮我们恢复记忆,想起自古以来鸡和人类之间丰富且复杂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使得鸡成了人类最重要的伙伴。我们可能会开始注视著鸡,然后,了解牠们,改变对待牠们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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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对鸡的依赖与日俱增、距离却日益疏远之际,用来描述勇气和懦弱、坚韧及无私,以及种种人类特质与情绪的方式,却依旧跟这种鸟类紧密相连。“所有事物都会被遗忘,”文学批评家乔治.史坦纳说道,“唯有语言不然。”

英文里头有这些字词: cocky(趾高气昂)、chicken out(临阵退缩)、 henpecked(妻管严)、walk on eggshells(谨言慎行)、hatch an idea(运筹策划)、 get one’s hackles up(怒发冲冠)、rule the roost(当家作主)、brood(冥思苦想)、crow(自鸣得意)。从这些用法看来,我们对鸡的喜爱,可是远大于鹫鹰或鸠鸽,而且喜爱的方式比我们愿意承认的还要多。就像庭院里的鸡一样,我们既温和又粗暴,冷静亦激动,优雅且笨拙,有飞天之志,却无翱翔之能。

《鸡冠天下:一部自然史,鸡如何壮阔世界,和人类共创文明》

作者|安德鲁・劳勒(Andrew Lawler)

译者|吴建龙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3月25日

【本书内容获“左岸文化”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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