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攻壳到超人类——后人类主义的狂欢

撰文: 曾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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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人类只剩下赤裸肉身,人造器宫以及生化人概念甚至连“人之本质”都撼动了。如果“人”,甚至肉身,都可随著技术和生产力而变形、改造,变成生化机械人,那“人”这个概念在20世纪开始已在消失,将来某天甚至会被抹去。

本文与北京大学社会学硕士罗弘杰合写。

著名科幻漫画《攻壳机动队》于2016年开拍了真人电影,原著漫画除了具备电子朋克(Cyberpunk)和反乌托邦(Dystopia)色彩之外,其中的生化人(Cyborg)技术也充份表现“后人类主义”的“人类观”:自身机能可随意用机械更替改造,人类的自然肉身反而退居次席。

“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思潮顾名思义是一种超越“人类主义”(Humanism)的思潮。如果在维基百科检阅“后人类主义”,却有复杂的定义——百科条目居然连续提供五个定义﹕反人文主义、文化后人类主义、哲学后人类主义、后人类生存条件和超人类主义。前四者都是主流哲学概念,例如“反人文主义”是指反对与当代资本主义合流,却表现为普世价值的“人文主义”;“哲学后人类主义”则指运用后现代思想批判“人性”这个陈旧的本质概念。以上四个概念只存于思辩层面,顶多到达文化领域,却和肉身无关。然而,最后的“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不单纯是一种知性上的批判或想像,而是因应生物科技迅猛发展生成的“反人类”思维,冲击传统伦理观念和生活方式。

一般而言,“超人类主义”的想法就是指通过各项技术改造人类,突破肉体自身限制,并消除一切形式的痛苦。这种“后/超人类主义”并非追求思想解放,也不是想重新定义“人类”,而是把人类追求力量和幸福的欲望推到极致,并尝试实现。随著生物科技、基因改造、脑神经研究和机械工程等技术发展,人类有机会离开“凡人”(Mortal)的身份,超越自身的自然局限。

如果知识可以直接上传至脑袋,省却学习时间,社会生产力和创造力肯定会极速增长、装上机械义肢能全方位增强活动能力、基因改造可以避免先天残障而突破遗传病;当然,耐用的人造器官减缓老化,延年益寿不再是空想。

人类的终结早已来到

哲学家哈伯马斯(Jürgen Habermas)指出,在扩张自身欲望的情况下,人类将会因生化人的出现而分裂为两类:接受过改造的超人,和未改造过的“纯正人类”。但是,到底改造了多少才算是生化人呢?接受了人工心脏手术,或把全身都替换为机械,有没有本质上的分别?生化人的定义难免含混,但其实,“人”的定义不是同样含混吗?为什么现代西方一直以“人”为中心,今天“后人类主义”却有如此的“反人类”冲动呢?

最著名把“人”这个概念毁灭,而被打上“反人类”标签的哲学家就是傅柯(Michel Foucault)。他在1966年出版的《词与物》结尾写道:“人将被抹去,如同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这句话总括了他所宣告“人之死”的意思。

但其实由尼采大声疾呼说“上帝已死”时,“人类”这个概念就开始崩溃了。(连结)

“上帝已死”指的当然不是如神话中某神祇的死亡,也不完全是指人们不再信仰上帝,而是整个西方形而上学体系作为信仰的崩塌。“以神、形上概念为基点来确立人之存在”的形而上学本体论,由柏拉图开始,经历过中世纪,直到笛卡儿甚至到黑格尔都未曾停止。如果“上帝”不再存在,亦即依赖它而建立的“人类”概念都会随之崩解。

这些哲学本体论都为“人”预设一个先验的、普世的概念,给出“人之为人”的条件,要么用以作为人安身立命之本,去指示出审美、伦理道德的规范;要么就是作为人禽之别,以突显人类地位。除了哲学,经济学、生物学、心理学等学科都对“人”这概念有所界定。只是人们好像忘记了这些信仰和思想,背后的动力离不开技术的改良——今天生化人技术的发展,更促成了后人类主义思潮的来临,信奉它的人从后结构主义或精神分析中吸收养份,解除现代社会中“人”的定义。傅柯指出,人的概念并非先验存在,而是由历史和社会构建。亦即,在不同的时空之下,“人”的定义、含意也会不同,并无一个贯穿一切的“人之本质”。

仿佛人类只剩下赤裸肉身,人造器宫以及生化人概念甚至连“人之本质”都撼动了。如果“人”,甚至肉身,都可随著技术和生产力而变形、改造,变成生化机械人,那“人”这个概念在20世纪开始已在消失,将来某天甚至会被抹去。我们不需要等到生化人出现才面对这个问题,这种狂热拥抱科技和人类革新的思潮以人类的普遍理想作为根基,而并非真正从现实出发去考虑到当前科技、生理条件和心理特质等等——改造人是一种信仰,是一种深信未来世界每人都可以自由塑造自体肉身、个人的生活和自我与他人的关系。

电影《发条橙》

现代伦理意识的前设将被生化人技术摧毁

只是,现代人类社会组织具备一个前设,那就是个体自由必须是集体伦理的根基,无论是责任、善恶和自由,几乎都建基于自由之上。然而,如果人类完全掌握了这种改造人类肉身的技术,这个行动主体的肉身就是多余的。情况就如同电影《发条橙》(Clockwork Orange)中,抓住一个坏人,然后以技术改造他的脑袋,使“它”成为能对一切恶行“过敏”的“善的肉身”。然而,相信今天绝大部份人也不认为这样的一个人是伦理主体,根据现代社会的定义,只有能“自由地”选择自己价值观的人才能算是“伦理人”。因此,改造技术的发展正在动摇这种看似牢不可破的定义,也使人类对生化人技术带来焦虑。

由此可见,现代社会对生物科技所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焦虑。这种焦虑是源于生物科技严重地冲击现代人的“人类是的自主个体”价值观。现今社会对生物科技的笔伐口诛,正是因为生物科技冲击了现代社会的伦理意识,同时也动摇了整个社会系统。哲学家哈伯马斯基于同样的疑虑,才批判由科技主义衍生的人体生物工程。这位年迈的哲人认为,如果人类社会追求从生物科技来“优化”人类,那么“自由”这个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就会支离破碎,到时“如何有效地控制肉体”就会取而代之成为社会组织的基调。同时,哈氏认为生物工程的发展也在破坏社会平等关系,因为有一些人可以通过基因工程的改造,一出生就有著高贵的肉体和基能,而人类的自我教化和修行来实践德性便失去了价值。

哈伯马斯深刻地指出了问题,却没法提出解决方案。因为即使我们认为这种这种知识和科技的发展对传统意义下的“人性”有害,但是限制它们并不是解决的方法。齐泽克(Slavoj Žižek)就曾在他的对话录中清楚地解释了原因。首先,科技发展趋势无法停止,即使我们意识到这个发展对“人类”的威胁,但事情尚未普遍发生,危机似乎遥远,但实际功能例如医学价值却很直接。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不论这种技术会否真的普及,这个改造的可能性(不论在政治还是经济上)已使我们无法悬崖勒马。简而言之,人类一旦知道肉体可以被操控和改造,就已吃下这个力量无限扩张的“知识禁果”,就早已骑虎难下。人类对生产力大幅提升的欲望将远超对所谓传统伦理道德观崩坏的恐惧和焦虑。

或许我们依然认为这个想法太不现实,因为人体重塑只能靠科技力量达成,可惜现今人类文明却未有如此高度。正如上文所说,这种想法并不需要现时的科技去支持,此想法出现的那一刻早已撼动了我们的认知。而且在事实上这些生物和机械技术的发展已经开始成熟。例如,乔治亚大学为一伤残鼓手研发的电动手臂,在接驳后能敲出更快和更稳定的节奏。故此,我们无法无视,只要这些技术继续发展,生化人将不再只存于电影与幻想之中。

生化人的未来社会身份想像

或许,生化人与人类的矛盾、分别,都出自一个极为简单的理由——死亡。科幻小说文豪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小说《双百人》,讲述一个活了200年的机械人故事。他有著丰富的感情、创造力、艺术“天份”,和其他机械人最大的分别就是,他想成为一名“人类”。

于是他把自己机械的部份都换上了人类也在用的人造器官(这也是它/他设计的),简单来说他已是99.99%的人类。但是,有一个问题使得他不能成为人类——他不会死。人类并不能接受他为“人”,正正就是因为这一个原因。

小说透露了西方现代思维对死方的执迷。无可否认的是,当谈论近代西方思想时很难脱离那个刻意命题化存在和死方的相互关系的哲学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海德格认为,所有人的存有中都可能会死,而这个可能性会深深影响人的决定、思想等的存在方式。当说到“死亡的可能性”时,这并不是指“凡人必有一死”,这种死亡只是一个事件;他是指人人都是“死著”的(Dying / das Sterben)。因此,无论一个人的出生如何,经历如何,无论你被抛掷到什么时空,其终点就是死亡。海德格认为,不论君王还是奴隶,富豪还是穷人,最后也还是要死。死亡事件(event of death / Begebenheit des Todes)可能不一样,但至少在死上,人是公平的。

海德格认为存在与死亡有着的必然的关系,但他并不是相信有死亡的必然性,而是相信有死亡的可能性。因为人之有限性的存在,我的存在并非必然,而只是一个必然的偶然,所以,我的“存有”是可以“无”的,亦即“无”的可能性必然存在。既然如此,人就有“死亡的可能性”,因些就有“死著的必然性”。在来临于世时,人已被扔到死亡的可能性之中,因此人“活著”亦是“死著”,人就是“向死存在”。但是,海德格或西方思想有问过自己,是什么驱使他必须询问存在与死亡的关系?

生化人在社会上的“不死”身份

生化人的现象或可以让我们思考个中原因。生化人有“死亡的可能性”吗?如果身体不怕衰老,连意识都可以上传,它/他的存有就不存在死亡的可能性。从神话、历史都可以看到,永生不死是(某些)人类古有的欲望。生化人的出现,正正是这种欲望的具体——具有身体——的表现。

相对于海德格,另一西方思想家佛洛伊德并不在乎死亡和存在的关系,而把焦点放在具有不朽倾向的死亡驱力(Drive / Trieb)上。佛氏要问的是,什么驱使我们想到死亡,并因而希望趋向不朽?他的答案是那种超越社会规范的动力——死亡驱力。社会上的位置、阶级或角色等,逼使人类思考自身在社会上的存在或消失。试想想在古代,除了如秦始皇这类统治者外,谁会想到不朽和死亡的关系?海德格虽不关心这个问题,但无法否定的是,他对“存在与死亡”作出提问的大前提是:他在社会上拥有某种特定却又不想失去的位置。因此,问题就延伸到,生化人虽然作为一种肉身不会消亡的个体,但他们的社会身份和位置又会被如何型构?他们不朽的肉体能否同时为他们带来社会位置的“不死”?他们和常人的差异,又会否构成他们在社会位置上的死亡?

在此,艾西莫夫再一次用他的小说去探讨生化人与人类的矛盾。在《分离主义者》这篇短篇小说中,自从机械人有了公民身份后,人类开始要求把金属组件安装于身上,而机械人却渴望人类的纤维身体。小说中的两名角色却对这个情况有相反的见解:一个认为人类和机械人彼此趋近,最后将无法分辨两者的差别——把人类和机器人的优点集于一身;另一个却觉得,最后得到的并非相容并包,而是两者皆空。因为我们应对自己的身体结构和身份感到骄傲,掺杂异物只会破坏这种尊严。

歧视,现在经已开始

日本著名的特摄片《假面骑士》由1971年播映至今,已经超过30个系列。它横跨了日本的昭和与平成时代,见证日本的时代变迁。初代假面骑士本乡猛本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却被邪恶组织“修卡党”抓去改造,除了脑袋外的身体部份,都用机械取代。当然,按剧情要求,正义的小伙子用他被改造后的身体反过来对抗“修卡党”,为人类而战。本乡猛本心知肚明的是,自己所谓的敌人也是改造人,是他的“同类”,他同时为异类和同类死战;然而他同时知道,有朝一日真把敌人完全扫清的话,自己在人类的眼中就会是余下的“异类”,被排斥被攻击的将会轮到自己。这种矛盾与冲突好像串通整篇文章,仿佛这正正是改造人、生化人,这些“非人的人”的命运。而往后在昭和时代的其他假面骑士,都是按此主旋律作故事。

当然,这只是科幻戏剧及小说才有的情况,不是吗?现实生活中需要使用半人工或人工器官的人,大多是用以回复身体机能(如义肢和人工心脏),用以增强身体能力变成超人的似乎未有例子。即使科技日新月异,半机械半血肉的超人类,好像依旧离我们很远。

有趣的是,在踏入平成系列后的假面骑士,改造人却“消失了”。假面骑士不再是从其他地方获得变身能力,就是本来已经是非人类。有说制作公司是为了顾及身体上有人造器官的人,而决定不再使用改造人为故事主角。恰恰是这个举动,却令身体的改造变成禁忌。避免设定改造人为主角与坏人,除了预视著未来生化人的可能性以及力量,更开始了他们被歧视和污名化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