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专辑 07. 阿涅丝与父亲|黎子元
作者 | 黎子元
在昆德拉笔下,没有脸的阿涅丝,是由一些姿态塑造出来的。对著父亲,阿涅丝摆出了怎样的姿态?
在阿涅丝向父亲做出那个耐人寻味的手向上挥出的姿态之前,父亲则是以这样一个姿态深深地铭刻在她的脑海里:他在客厅一个人坐著,俯身在一堆撕碎的照片前面。这个姿态让阿涅丝第一次感到父亲有些神秘莫测,也让阿涅丝的妹妹勃然大怒,为了父亲将母亲的照片撕碎的事情和姐姐大吵了一架。
那个姿态出现在阿涅丝母亲的葬礼之后。原本是父亲得了绝症,命不久矣,然而反倒是看上去将会快乐地活更长时间的母亲先突然离世了。阿涅丝注意到,父亲不但将母亲的照片撕毁了,更多地是将他自己的照片撕毁。他还出乎母亲亲属们的意料,做出决断将他和母亲住过的别墅卖掉,另找一间位于老城的小公寓住下,完全不顾母亲希望让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女住进别墅的意愿。最后,连卖别墅的钱也转给了某数学家协会(这条消息是由公证人宣布的),而没有留给他的两个女儿。与以往他给人笨拙、缺乏行动力的印象不符,父亲在临终的这一系列果断作为,如同一份遗嘱,一个留给世人的最后姿态,将亲戚们任何还想打他主意的念头都消除殆尽,强迫所有人将他忘记。而这样的做法,其实是父亲考虑良久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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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这部小说中关于歌德的那些段落就会发现,昆德拉以“不朽”为题目,却并没有流露出对于不朽的丝毫迷恋,相反,倒是表达出一种机敏和睿智:要竭尽所能逃离不朽对个人的窥探与控制。阿涅丝的父亲撕毁所有照片,卖掉别墅,将钱捐出,其目的恰恰是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主动地解决掉自己的不朽的问题。恰恰是妻子比他更早离世的这个意外事件,让他终于可以将他作为妻子忠诚的丈夫的形象,连同作为没有务实能力的大学教授的形象,通通打破。这绝不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毕竟个人总是形象的工具、傀儡和替身,只要一不留神被某个形象捕获,便一生都别想摆脱。(阿涅丝的丈夫保罗说,人只不过是自己的形象,只要有一句不怀好意的话就能永远把你变成可怜的漫画。《不朽》,页145-146)父亲力图撇掉一切、从世界中脱离的姿态感染了阿涅丝。后来,这个姿态借助她的肉身再次表现出来。
应该说,父亲的另一个姿态才更使阿涅丝震惊。那就是他背著所有人,将一大笔款项存进了她在瑞士的银行账户。这让女儿重新审视这个男人:“这个表面上极不现实的男人其实很有心计。”他既避免由一位女儿成为财产继承人而伤害另一位女儿,也借助公证人将一笔象征性的钱给了数学家协会而防止了流言蜚语。阿涅丝将这份礼物视作父亲给她的一个招呼,一些他生前没有时间给她的忠告,总之,这是属于父女两个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是:阿涅丝和另一个女人(并非阿涅丝的母亲),也许是父亲仅爱的两个女人。而就在她们身上,同一个手势,一个手向上挥出的姿态,向著父亲表现出来。(这个姿态也是那位法国太太的姿态,小说人物阿涅丝就从这个姿态中诞生。)
那是一个阿涅丝在年轻时做过、如今已经不再做的手势。第一次做这个手势时阿涅丝十六岁。就在她与一位稚嫩的、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的同班男生告别之际,带著一种姐姐对表现未达预期的弟弟的怜悯情绪,她毫无准备地做出了这个手势:“她没有止步,只是回头向他微微一笑,高兴地在空中挥了挥手,手势飘逸,就像向空中扔一个彩球。”这个美妙的手势是如何降落在阿涅丝身上?
这个手势原本出现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被阿涅丝看到了。那个女人是父亲大学里的科室秘书,定期来父亲家里处理文件签署的事情。离别时,就在花园小径,这位四十来岁的太太回过头微微一笑,伸出手在空中轻轻挥了挥。躲在窗边的阿涅丝虽然看不见父亲,却可以猜想父亲站在别墅门口目送著她离去的情境。仅仅凭借这一个姿态,阿涅丝如何推测出父亲与这位太太之间可能的深厚关系呢?大概来自于母亲的表现吧:每当这位太太来到家中,气氛就突然变得紧张,母亲变得沉默寡言。无独有偶,在母亲眼中,阿涅丝与父亲之间的深厚感情也让她感到十分紧张:她一直在防止父女俩单独相处。
或许正因为父女相处时间上的欠缺,阿涅丝与父亲之间并不只靠语言,有时也靠一些姿态,来相互传送语言上讲起来会过于累赘或者时间上还来不及表达的意思。比如说父亲将钱存进了女儿的瑞士账户,在临终前为她背诵德国诗句。又比如阿涅丝某次看望养病的父亲(由于母亲不在父女才得以独处了一段时间),临走前向他告别的时候,做出了那个如今已经不再做的手势。刹那间,两个女人通过同一个手势相遇,阿涅丝意识到,自己也许是父亲这辈子仅仅爱过的两个女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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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文本:《不朽》,米兰・昆德拉著,王振孙、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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