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智利把我们遗忘了|朱珏瑾

撰文: 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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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活著的人都是流亡者,是被放逐到地球上来的。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恩里克・马丁〉

作者|朱珏瑾

导演毕赣用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短篇小说集的名字《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作了自己电影的名字。虽然二者并非全无共通之处,比如当中都有一位茫然似丧家之犬的浪荡者,但除此之外,实在说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回看一下二十世纪拉美文学,波拉尼奥承继了拉美“新小说”对社会题材的偏好,却摒弃了“魔幻写实主义”绚烂诡谲的行文风格。当马奎斯用看似寻常的口吻描绘最不可思议之事,波拉尼奥用了更具纪实性的笔法,描绘更为简单日常之事。这种小说很容易让读者及年轻写作者产生一种错觉——这么随便写就可以?然而要真正进入那个世界,才能感受到它迷雾般的氛围。正是看似了无生趣的内容,为小说在非文本层面营造出了暗流涌动的特殊气质。

导演毕赣用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的书名,作为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标题

拉丁美洲从来不是一片平静沃土。遍地黄金白银、石油矿产,尚未给当地制造繁荣,就引来了无数掠夺者,令这里承受被殖民、奴役的穷困命运长达几百年之久。对这一历史,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他《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书中有详细论述。他开篇即把这片土地称为“专门遭受损失的地区”。正是有饱受压迫的历史背景,六十年代由古巴革命传来的反抗信念才能迅速且疯狂地燃烧起来,并催生出“拉美文学爆炸”的世界性风潮,可以说文学界的“拉美意识”与政治有著天然无法割断的联系。1973年智利政变,年轻的波拉尼奥被捕。虽然只在监牢里待了几天时间,余波却像嗡嗡作响的背景音,贯穿了他整个文学生涯。当皮诺切特高压统治的年代逐渐远去,阴影一如既往仍在梦中存在著。犹如一个漂洋过海的人,日后上了岸,摇荡中那精疲力尽之感也会始终伴随著他。在精神层面,“流亡者”波拉尼奥与文学前辈们实现了共鸣,终于无可避免地做了一辈子的“亡命之徒”。

大家很快忘记了居伊,忘记了居伊的失踪,个个忙于找个安全的地方,因为那年月群体性失踪和被杀事件是家常便饭。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一部让人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虚构的小说。十四个故事,主角除了“我”和“我”的一些朋友,还有一位不入流作家叫 B。其实“我”和  B 两个角色,分享著一个同质化的形象:他是智利流亡者,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超现实主义者;他长期在墨西哥和西班牙居住;他贫穷且漫无目的地生活和旅行;他迷恋诗歌;他的诗作有时会发表在没什么人看的杂志上;他出没于智利流亡者团体;他的爱情生活转瞬即逝;他的朋友总是莫名消失。简单浏览一下波拉尼奥的生平便能发现,“我”和 B,与波拉尼奥就如菲林的正负片,前者如幽灵般准确勾勒出了后者的形象。

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在首篇小说〈圣西尼〉里,“我”丢了工作,开始给各种文学奖投稿,并结识了流亡在西班牙的阿根廷作家圣西尼。圣西尼的儿子是位记者,被军政府迫害失踪。圣西尼回到阿根廷找寻儿子,后来也在阿根廷过世。而“我”始终未见过他本人。紧接著在〈亨利・西蒙・勒普兰斯〉一篇中就出现了另一位专门帮助知名作家出逃的二流作家。他一边写作一边躲避追捕,文章却从未得到他帮助过的人认可。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B 和父亲来到了一个注定会被出卖的地方,逃离逐渐演变为一场困兽之斗。到〈1978年的几天〉,B 在欧洲参加了一场智利流亡者派对。在这场秘密集会上,B 忽然说起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安德烈・卢布耶夫》。B 讲述了电影中让人绝望的残酷暴力,同胞 U 为此哭泣。后来 B 听说 U 吊死了在森林里。

波拉尼奥把自己融进小说人物,再把他们放回真实的历史环境中,这种手法将拉美“新小说”真假难辨的特质发挥到了极致。

与他别的作品相似,《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既直接又神秘,看似简单清晰,实则难以把握。尽管渗透著复杂的思想,我们却很难透过文字明确触摸到他的意识形态。小说中人物的思想漂浮在云端的水晶宫——他们恋爱、旅行、读超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生活却无一例外嵌在泥土里——死亡、消失、毁灭都被当做理所当然的事。为何会有这样强烈的矛盾冲突?结合历史与社会背景来看,既然“所有的路都是下坡”,既然一切都不可预测,一切亦无法避免,那么“遗忘”或者说“无动于衷”自然成了最“适切”的生活方式。剥夺掉生活的意义,另一层“无意义”的意义就显现了出来。

英文版《地球上最后的夜晚》(Last Evenings on Earth)

到最后一篇小说〈邀舞卡〉,波拉尼奥终于诚恳地写下了自己的遭遇及他对文学的态度:“【1973年】9月11日对我来说不仅是一个流血的场面,而且还是一场幽默滑稽戏。我在一条空空荡荡的街道上站岗。忘记了我的口令。我的同伴们或者只有十五岁,或者是退休老人,或者是下岗工人。11月,在从洛斯安赫莱斯到贡赛普西翁的旅途中,我在一处车辆检查站被捕入狱。我是唯一被拉下公车的人。我以为会当场被杀呢。在贡赛普西翁,我被关押了几天。后来,把我给放了。没有折磨我(原来有这个担心),也没偷我的东西。但是,也没给我食物和夜间的被盖,为此,我只好依赖难友的好心施舍活命:他们分给我食物和被褥。黎明时分,我听见有难友受拷打的声音,没法入睡,没有书可看,只有一本不知谁丢下的英语杂志,里面唯一有趣的文章就是诗人狄兰・托马斯住过的房子。一读聂鲁达的回忆录,我就难受得要命。里面简直矛盾重重啊!要掩饰和美化那张扭曲的面孔需要费多大力气啊!丝毫不大度,没有半点幽默感!想念那些死于刑讯台上的诗人们,想念那些死于艾滋病、吸毒过量的人们,想念一切相信拉美有天堂而死于拉美地狱的人们。我在想念他们的作品,可以让左派脱离耻辱和徒劳泥坑的作品。”  如何认识皮诺切特统治下的噩梦?至少在这本书里,靠寻找传统小说戏剧张力的做法已然失效。只有当自行联想的逻辑与感知力被调动起来,才能看到 B 不是真冷漠,他的伤痕也从未被治愈。孤独和失落之感已经悄悄从字里行间漫出来了。

沙漠里的夜色是什么颜色呢?这是一个愚蠢的修辞问题,里面寄托著我的未来,或许不是未来,而是我忍受心中痛苦的能力。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戈麦斯帕拉西奥〉

本文所用引文参考:【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著,赵德明译,《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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