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ter Sloterdijk|《八十日环游世界》与旅行的意义【技术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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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彼德・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

译者|常晅

编译|唐晋滨

说到全球化的交通意味著甚么,它的意义又如何,恐怕没有人比朱尔・凡尔纳(Jules Verne)1874年的小说《八十日环游世界》用更准确与富娱乐性的方式,直观地加以呈现。这本书以一种仿佛会疾驰的肤浅,为我们提供现代进程作为交通计划的一张快照(snapshot)。它展示一个准-历史-哲学(quasi-historical-philosophical)的命题:现代的众多状况,其目的似乎在于要在全球的尺度使交通琐碎化。只有在一个全球化了的地点性空间(a globalized locational space)内,才能应对新的机动性需求作组织,无论是乘客的流动还是货物的运输,都建立在一种静默的重复运作之上。交通是往复运动的典型。当长距离交通也扩展为一种可靠的机制后,环游世界究竟是往哪个方向来进行,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凡尔纳《八十日环游世界》

出于多种外在条件,促使凡尔纳笔下的主人公英国绅士斐利亚・福克(Phileas Fogg)与他不幸的法国仆从帕斯帕杜(Passepartout),以东方的路线展开他们八十天环球之旅。这趟旅程的开端只有一个理由:南亚次大陆上的大印度半岛铁路最后一段建成并开通,因此从柔佐(Rothal)到阿拉哈巴德(Allahabad)的行程缩短至三天,伦敦一家日报的记者为此写了一篇极具挑衅意味的报道。这促使福克跟他在改良社(the Reform Club)的牌友们打赌【是否可能在八十天内环游世界一周】。从根本上说,福克和他俱乐部的朋友们围绕的问题,是旅游系统理论上的承诺,能否在实践上实现。《晨报》(Morning Chronicle)上那篇有著巨大影响力的文章包含了一个时间表,旅行者可以根据它来预估从伦敦出发,环游世界,并重新回到伦敦的时间──在这里其实不必强调,在那个时代,不列颠首都伦敦乃是当时各个地点的中心,大部分的船只和商品是从那里出发,踏上前往世界各地的航程。这次行程时间的预估,是建立在以向东方航行的方法来环绕世界的基础上,这不仅出于英国人对于作为英联邦的印度习以为常的好感,也因为一个当时的命题(topos):自1869年开通了苏伊士运河后,欧洲人敏感地意识到了在世界交通中的加速,大大缩短了航程,东方航线也变得更有吸引力。福克旅行的过程可以说明,东方也已经完全的西方化了,那些婆罗门教祭师与大象,跟所有这个因交通而变得可通达,以地点空间方式呈现的行星(a location-spatially represented planet)之上所有曲面的伸展(curved stretch),亦无分别。

凡尔纳:海底两万哩 (03/24)

这里是《晨报》上的时间计算:伦敦到苏伊士途经塞尼山和布林迪西,坐火车和汽船共7天;苏伊士到孟买,汽船13天;孟买到加尔各答,火车3天;加尔各答到香港(中国),汽船13天;香港到横滨(日本),汽船6天;横滨到旧金山,汽船22天;旧金山到纽约,火车7天;纽约到伦敦,汽船和火车9天。共计:80天。“真的呀!总共只要80天!”斯杜瓦特(Stuart)叫道⋯⋯“但是还必须得算上各种意外情况,糟糕的天气、风向,说不定船还会损毁,火车出轨,这些事故还得算上才行⋯⋯”“一切都包含在内”,福克答道。“也包括印度当地的土著破坏铁轨,把火车停,或者把邮车弄翻,抢劫旅客?”斯杜瓦特追问道。“一切因素都包含在内”,福克再次答道。

凡尔纳在此表达的信息就是,在技术饱和了的文明时代,已经不存在冒险,只有对延误的担忧。因此,这位作家特别在作品中强调主人公在旅程中并未增长见闻。主人公福克带帝国色彩的冷漠(imperial apathy)让他不会被任何波动所动摇,因为作为环游世界的旅人,他不用对当地人释出尊重。当环游世界的可能性被创造出来,旅客所体验到的地球——即使是在最遥远的角落——都已经早由报纸、旅游作家或是百科全书描绘出各种情况的写照,而且更全面;这就解释了为甚么“异国”("the foreign")根本不值旅行者一瞥。无论这期间发生甚么样的偶发事件,比如在印度有人烧死寡妇,还是在美国西部遭到原住民攻击,原则上说,这些都只不过是一些过程和状况,作为伦敦改良社的会员早就对此耳熟能详了,亲历现场的旅行者也不会多长知识。旅行者如果带著这样的前提去旅行,就既不是出于娱乐,也不是为了商业目标,而是一种单纯为了旅行而旅行:ars gratia artis; motio gratia motionis(为艺术而艺术;为运动而运动)。

来自意大利卡拉布里亚的(Calabrian)旅行家卡雷里(Ciovanni Francesco  Geimelli Careri) 因为家庭问题而感到沮丧,于1693年至1697年间环游世界。他就属于那种没有商业上考虑而周游列国的人——即最典型的旅客(the tourist)——在现代性这场剧目中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人物。他于1699年出版的《世界游记》(Giro del Mondo)对于纯兴趣奇想的全球化文学,是一部具奠基意义的文献。格梅里・卡雷里(Gemelli Careri)也展现出探索者的姿态,他就相信自己拥有时代精神(the zeitgeist)赋予的使命,回国后应该向人讲述在外面所见所闻。他在墨西哥的观察以及对跨越太平洋的描写,即使在几个世代之后,都仍被视为民族地理学(ethno-geographically)上令人敬佩的成就。尽管后来的旅行家都偏爱用一种主观化的口吻来描述自己的见闻,但是旅行与写作之间的关系却直至十九世纪都不曾改变。在1855年布鲁克(Brockhaus)出版的《会话辞典》(Conversationslexicon)中,就将游客(tourist)定义为“一个没有特定理由(比如科学研究)的旅行者(traveller),他旅行只为了让自己去过旅行,并在事后可以描述”。

格梅里・卡雷里《世界游记》(Giro del Mondo)

在朱尔,凡尔纳的故事里,环游世界的主人公已放弃记录者的职责,而成为一个单纯的过客。他以运输服务的客人身份出现,付钱旅行,而没有任何值得一谈的经验。环游世界对他来说成了一项体育运动的成就,而非哲学的课业,甚至不再是教育纲领中的一个部分。因此,福克就可以像一个运动员一样,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关于要在八十天内环游世界的技术面向,以1874年的标准来看,凡尔纳其实并不算有创见。考虑到当时决定性的运输工具,即铁路与螺旋桨推动的蒸汽船,主人公福克的旅行完全符合当时运动之技艺:将冷漠的英格兰人从 A 处送到 B 处,再返回。尽管如此,斐利亚・福克这人物还是有著预言性的特质,他作为一个一般化的偷渡客的原型出现,他与被他抛离在后的地景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他希望穿越它们。斯多葛式的游客更喜欢关著窗户旅行;作为一位绅士,他坚持他有权认为沿途所及之物都不值一看;作为一个漠不关心的人,他拒绝去发现新事物。这种态度预示了二十世纪的一个大众现象:与世隔绝的旅行团旅客四处转乘交通工具,看到的事物不会超出宣传册子上的图画。福克正好是他在类型学上的先行者之反面:十六、十七和十八世纪的世界旅人与地理学家,每次出行都带著发现、占领和丰厚金钱的收获。从十九世纪开始,紧随经验旅行者(英:experience-led travellers/德:Erfahrungsreisende)步伐的是体验式游客(英:event travellers/德:Erlebnistourist),他们去到远方,为了透过众多的印象来丰富、提高自己。

赫曼・凯撒林伯爵《哲学家的旅行日记》(英:Travel Diary of a Philosopher/德:Reisetagebuch eines Philosophen)

关于二十世纪的印象派旅行者,文化哲学家赫曼・凯撒林伯爵(Hermann Graf  Keyserling)凭他的游记赢得一定的名声──在一战后的岁月里,他的《哲学家的旅行日记》(英:Travel Diary of a Philosopher/德:Reisetagebuch eines Philosophen)成为德国每个严肃读者家中必备的藏书。作者用了十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一趟游遍世界各个文明的伟大旅程,作为一个黑格尔式的实验──由于拖延了回归德国而恍然大悟。与凯撒林伯爵相比,福克显得更具有优势,因为他不再需要假装从整个旅行中学习到甚么本质性的东西。凡尔纳是更好的黑格尔主义者,因为他理解在被安排妥当的世界中,不再可能会出现实质性的英雄人物,最多只有次级的英雄而已。伴随著主角从纽约横渡大西洋到英格兰时,因为煤炭短缺,要以船上的木质部分作燃料,正是因为这想法,这位英格兰人在还是有一刻触及了原来的英雄主义,为自我牺牲这原则给了一个扭转,保存了工业时代(the Industrial Age)的精神。此外,在一个以空间作结构的世界之中,恐怕只有体育运动与脾气(spleen)可以描述男性最后的奋斗之地。另一方面,凯撒林伯爵像是世界精神某种迟来了的人格化,意欲藉环游世界以“到达自我”(to come ‘to himself’),如此他就变得可笑了——于此他有句滑稽的格言:“通往自身最近的道路就是绕著地球一周”。然而,就像他在书中所说:正在旅行的哲学家不能有任何经验,而只会收集印象。

选自《资本的内部:全球化的哲学理论》,彼德・施罗特岱克著,常晅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英文版参考〈Jules Verne and Hegel〉,《In the World Interior of Capital: Towards a Philosophical Theory of Globalization》,页36-39。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暴风骤雨,原题为〈儒勒・凡尔纳和黑格尔〉,译文经01哲学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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