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托鲁奇逝世】《末代皇帝溥仪》导演 是离经叛道的伊底帕斯?
意大利著名导演贝纳多贝托鲁奇去世。他执导的《末代皇帝溥仪》(The Last Emperor)曾获9项奥斯卡大奖,也是第一部进入紫禁城实景拍摄的电影。他说自己深爱著中国,“与中国有一段爱情故事”。
撰文|老米
编辑|阿作
《末代皇帝溥仪》的结尾,走出了监牢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掏钱买票走进了故宫,坐回到龙椅上,掏出曾经玩耍过的蟋蟀⋯⋯再一回头,他已经消失不见。现在重看这一幕,会觉得其实贝纳多・贝托鲁奇尽管再严肃,内心也一定时时有向人做鬼脸的念头。
据美国媒体报导,意大利导演兼编剧贝托鲁奇于罗马当地时间11月26日因癌症去世,享年77岁。
与中国谈了一场恋爱
后农业时代的欧洲知识份子对于东方一直有著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一度到了可以被形容为耽美的境界。安徒生在《夜莺》中描述的遥远东方无异于一个天堂般的国度,100多年前,奥斯卡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的开篇就写到,“⋯⋯东京那些脸色苍白如玉的画家们。这些人运用必要的静态艺术手段,力求表达一种快速的动感。”
而二战之后东方的变化,则让沙特等人更喷发出一种用全新眼光去看待东方的激情来。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率先以一部纪录片《中国》将这种新视角物化了,而贝托鲁奇无疑是同时继承了王尔德、沙特和安东尼奥尼的观点。
1984年,贝托鲁奇第一次来到中国,他自称自己那时就对中国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我与中国有一段爱情故事,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国家。”如果说《一九零零》是贝托鲁奇眼中的欧洲土地的变迁史,那《末代皇帝溥仪》则是贝托鲁奇眼中的东方时代变奏史。
《末代皇帝溥仪》
《末代皇帝溥仪》是第一部获准进入北京紫禁城实景拍摄的电影,也在1988年的第60届奥斯卡奖上斩获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摄影、最佳美工、最佳服装设计、最佳剪辑、最佳音响效果与最佳原创音乐九个奖项。
影片以溥仪的家庭教师庄士敦所写《紫禁城的黄昏》为蓝本,参考了溥仪的自传《我的前半生》及其他相关著作。贝托鲁奇从人性的角度出发,表现了溥仪如何从一个普通人变为“神”而最终又回归人的故事。一个王朝衰败之前,就像一栋行将倒塌的建筑在夕阳的照耀之下孤独地耸立。
对于建筑而言,它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应该向内塌陷,以保持最后的尊严;还是向外坍塌,试图呈现其固有的辉煌——《末代皇帝溥仪》在这两个方向上都做到了。关于《末代皇帝溥仪》,资料可以说是浩如烟海,所以,不如说点有趣的。
贝托鲁奇其实最先见的演员就是尊龙,但是,他总担心是不是还可能有更适合的演员,因此又满世界找了一圈。香港的两位 Tony——梁朝伟和梁家辉都曾经接到过贝托鲁奇的邀请,前者以自己的英文不够好而谢绝,后者则因为李翰祥的原因而没有出演(后来,贝托鲁奇推荐了梁家辉出演尚积葵阿诺《情人》(L'amant),“亚洲第一美臀”的称号能落到梁家辉头上,军功章也有贝托鲁奇的一半)。
《末代皇帝溥仪》于1986年7月28日正式开机,而就在此前不久的四月份,文化部颁布了针对影视剧对文物保护的相关规定,指明国际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古建筑室内禁止一切拍摄。但《末代皇帝溥仪》剧组恰好在规定颁布前提交了申请,因此成为了绝无仅有的一部电影。
贝托鲁奇起初以为宏伟的皇宫跟制片厂搭的场景差不多,但当他在这个真实的外景地看到2000名临时演员时,他甚至吓得躲进了拖车里,自己都有些怯场,喝威士忌壮胆。陈凯歌在影片中客串了一把拦住少年溥仪的门卫,这也是贝托鲁奇特意要求的,因为他非常喜欢陈凯歌的《黄土地》——六年后,陈凯歌筹拍《霸王别姬》,也曾起意邀请尊龙出演。
《末代皇帝溥仪》成了不少西方人了解中国文化的视窗。影片带火了中国演员,在国外引发了中国审美潮流。据说,之后至少有100个和中国、和东方有关的剧本来找过贝托鲁奇,但都被他拒绝了。当然,影片也影响了不少中国影人,冯小刚在《大腕》中就让片中那位大导演泰勒重拍《末代皇帝溥仪》,芦苇也承认创作《霸王别姬》的剧本时也受到了《末代皇帝溥仪》的影响。
在拿到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时,贝托鲁奇上台领奖,激动地说:“我要感谢中国人和中国,感谢中国政府允许我去拍摄这个‘美丽的国家’,还感谢尊龙、陈冲以及许多在摄影机前后无名的中国人。我应该向他们致以中国式的叩头。这是我生命中最激动的时刻,我不能将它隐藏起来。”
安东尼奥尼晚年已经有些迷糊了,但如果你在他耳边说“去中国吧”,他会突然用激动的声音回答说“走,去中国”。贝托鲁奇的垂暮之年亦是如此,在一封信中,他写到:“无法回到我最爱的餐厅、商店等等地方⋯⋯我希望还能见到我那几个依然住在北京的老朋友⋯⋯”
书信全文:
亲爱的张先生:对于这样一趟需要长时间辗转的旅程,也许你也知道我收到邀请时已经来不及准备了,但我仍然十分感谢你的来信。同时,我也十分感谢你提议说让我回到我深爱的北京,重新放映《末代皇帝溥仪》,做一次讲座,或与青年电影人和学生们进行互动,我甚至希望还能见到我那几个依然住在北京的老朋友。无法回到我最爱的餐厅、商店等等那些地方,无法去那些充满未来感的摩天大楼,那些瞬间在夜里闪耀起来、里面还有全北京最好吃的饺子和凉拌皮蛋海蜇的奇妙建筑,我心里感到一阵落差。但我这强烈的好奇和怀旧之情让我决定,我一定要再次回到中国。可是,我此刻还不知道这个想法什么时候能成型。因为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堪忧,而且我的新项目已经开始推进了。为了著手开始考虑时间、组织等等因素,只要我往后的安排一有头绪,就会告诉你。献上我最真挚的祝福和感谢。贝纳多・贝托鲁奇
调皮的坏学生?抑或心怀恶意的伊底帕斯
贝托鲁奇从来就是一个离经叛道者,虽然他和众多电影大师或是巨匠保持著这样那样的关系。但如果看他的作品,真的很难明白,他到底是个调皮的坏学生,还是心怀恶意的伊底帕斯。
贝托鲁奇出生在意大利帕尔玛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一名诗人、艺术史学家、影评人,他15岁就开始文学创作。在他今后的生涯中,他也和众多电影大师或是巨匠保持著这样那样的关系。
老贝托鲁奇曾经帮助意大利最离经叛道的导演皮尔保罗・帕索里尼(或许只需要记住他是禁片《索多玛一百二十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的导演就可以了)发行了他的小说,后者则投桃报李,聘用贝托鲁奇担任其执导的电影《乞丐》(Accattone)的片场助理。一年后(1962年),时年22岁、尚未大学毕业的贝托鲁奇就拍出了处女作长片《死神》(La commare secca),根据帕索里尼的小说改编,帕索里尼本人还担任了编剧。贝托鲁奇用散文的白描手法展开了意大利当代的中下层生态。
把时针拨到1967年,沙治奥・里昂拍完“独行侠三部曲”(The Man With No Name,三部电影分别为《独行侠连环夺命枪》(A Fistful of Dollars)、《独行侠江湖伏霸》(For a Few Dollars More)及《独行侠决斗地狱门》(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的最后一部。
他偷偷溜到电影院查看观众的反响,巧遇贝托鲁奇,两人因在西部片上的共同兴趣而决定以后一起合作——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万里狂沙万里仇》(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贝托鲁奇是该片的编剧之一。你必须承认,里昂的拍摄手法后来在贝托鲁奇的不少电影中都有呈现。
当然,贝托鲁奇的“父亲”不止帕索里尼和里昂,他将法国新浪潮的棋手尚卢・高达称为自己真正的精神领袖:“电影只分成两种,即‘前高达电影’和‘后高达电影’,就像时代分成‘西元前’和‘西元后’。高达对电影的思考,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可惜,1970年,贝托鲁奇带著《同流者》(Il conformista) 征战柏林电影节后,终于成功邀请到高达看了这部电影。但高达只丢给他一张纸条,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离去。纸条上有一位革命领袖的肖像,还写了一句话:“你必须反抗个人主义及资本主义。”贝托鲁奇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当场就把字纸捏成一团愤怒地踩在脚下。多年后的贝托鲁奇一回忆到这段往事感到后悔,因为那张字条“会是个珍贵的纪念品”。
对青春长达54年的持续关注
贝托鲁奇电影的一大主题,是对青春躯体长达54年的持续关注。他的第二部作品《革命前夕》(Prima della rivoluzione)被形容为令人坐立不安的电影。影片主角是一个中产阶段的知识青年,他想和人谈革命、谈感情,但他爱上他的姨母。《月亮》(La Luna)中母亲为了“拯救”儿子愿意做各种大胆行为。《巴黎最后探戈》(Ultimo tango a Parigi)有著大段的情色戏份和忘年恋,以致于影片在意大利遭到了抵制,贝托鲁奇还被意大利法庭剥夺了公民权5年并判处4个月的缓刑监禁。
《戏梦巴黎》(The Dreamers)和贝托鲁奇的最后一部长片《我和你》(Io e Te)里都有姐弟之间的暧昧与相互取暖,而前者更大胆的是,妹妹从女孩变成女人,竟然是因为哥哥和朋友的一个赌赛⋯⋯
在《万里狂沙万里仇》的 DVD 花絮中,贝托鲁奇津津乐道于自己建议里昂将中心人物定为一位女性。而里昂第一次开工时,有人建议从摄影机从下往上仰拍,这样就能拍到饰演吉尔麦克贝恩的克劳蒂雅卡汀娜,裙子里没有穿任何的内衣——天知道这是不是就是贝托鲁奇本人的主意。
毕竟《巴黎最后探戈》里拍摄保罗强暴让娜(玛莉亚・舒利达饰)的戏的时候,他追求的是舒利达真实的反应“而不是她的表演”,这使得舒利达后来因为精神崩溃陷入吸毒和抑郁。这事儿前两年被披露之后,贝托鲁奇和马龙白兰度在社交互联网上一度被众多演艺圈名人痛骂,不应该因为大师的离世而被轻易地遗忘。
但你又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对青春躯体的持续关注,贝托鲁奇即使年老之后,依然能拍出足够的青春气息来。他曾批评一些自己喜欢的导演在某一个阶段开始重复以前的作品,他也看不进去那些年轻人拍的老套电影,“年轻不代表新鲜”,而拍摄《戏梦巴黎》,就是想让今天的年轻人知道他们到底错过了什么!
《戏梦巴黎》里有三个主角快速地跑过罗浮宫的画面,这是直接摘自高达的《不法之徒》(Bande à part),而且打破了《不法之徒》中9分45秒的奔跑纪录。(顺便说一句,《不法之徒》里关于无脚鸟的台词,被王家卫用到了《阿飞正传》中)
而《戏梦巴黎》更像是贝托鲁奇的一曲挽歌,他虽然用镜头营造出了1968年巴黎的美好(仅针对于青春和热血无处挥洒的少年而言,路易斯布纽尔就曾抱怨,巷战中,路易马卢竟然教唆自己的儿子向员警开枪),但他也只能借助对自己过往的美好记忆试图唤醒自己的身体了。
黑夜即将来临,舍不得那点最后的温度
一个好的导演,一定对音乐是有研究的。《末代皇帝溥仪》的配乐由日本音乐人坂本龙一、英国新浪潮音乐人大卫伯恩(David Byrne)和中国音乐人苏聪共同谱写,堪称神作。
坂本龙一回忆说,1983年,他以《战场上的快乐圣诞》(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主演的身份出席康城电影节,该片的导演大岛渚为他引见了贝托鲁奇。原本贝托鲁奇是想邀请坂本龙一出演《末代皇帝溥仪》的一个角色,但在电影拍完后过了几个月,贝托鲁奇打电话给他,问能否为《末代皇帝溥仪》配乐?
坂本龙一问自己有多少时间,回复说只有一周;坂本龙一要求两周时间,但贝托鲁奇说,“安尼奥摩利哥(Ennio Morricone)只用一周就可以。”于是后来,坂本龙一在一周之内写了45个段落。神作就是这样来的。之后,他还为贝托鲁奇《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撰写了电影音乐。
摩利哥是谁呢?可能,是电影史上最伟大的配乐大师吧(真的,请自行 Google)。摩利哥为《一九零零》(Novencent)谱写了厚重无比的音乐,贝托鲁奇曾经说过:“摩利哥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为意大利谱写了两到三首美妙的最有可能成为国歌的曲子。”
别的和贝托鲁奇合作过的音乐大师,还包括前卫爵士大师约翰佐恩(John Zorn),这位混迹于纽约的色士风演奏家简直就是个妖孽,可以让人爱到死,也可以让人恨到发疯,《戏梦巴黎》的音乐就出自他之手。
对个人而言,最喜欢的贝托鲁奇音乐是《巴黎最后探戈》,阿根廷的国宝级音乐人卡多巴比耶里(Gato Barbieri)作品(他也出演了该片)。
他完全是要把色士风吹出火来似的。弦乐带出了夕阳的感觉,黑夜即将来临,舍不得那点最后的温度。开船的时刻到了,三声汽笛长鸣,汽笛声拖得很长,声音尖厉,全城都可以听到。港口上方,天空已经变成黑魆魆一片⋯⋯这时,轮船还要再一次告别⋯⋯不仅旅人下泪,使动身远去的人哭泣,而且使走来看看的人以及没有明确目的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什么可思念的人听了也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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