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柯|现代艺术是犬儒主义的载体
【01哲学编按】本文出自傅柯(Michel Foucault)在法兰西学院(Collège de France)最后一年的讲课,该年的课程主题为“对自己与他人的治理 II:说真话的勇气”。本文截自1984年2月29日第二小时讲课(傅柯卒于1984年6月25日,因此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主要讨论艺术与犬儒主义的关系。对于傅柯来说,犬儒主义并非简单的对政治与社会现实抱消极态度或冷感,亦并非一套学说,而更多是一种态度与存有方式。傅柯认为犬儒主义是一种哲学形式,在其中,生命模式(mode of life)与真理诉说(truth-telling)直接、无中介地互相连结起来。
作者|傅柯(Michel Foucault)
译者|钱翰
编译|唐晋滨
【前略】在宗教运动之后,经过整个中世纪与其后的一段长时间,再在从十九世纪起的政治实践之后,我认为有第三种伟大的媒介(medium):在欧洲文化中的犬儒主义,或是把生活方式(the mode of life)作为真理的丑闻作主题。这个媒介就在艺术之中。这是另一段又长又复杂的历史了。也许必须追根溯源到一段久远的时间,因为即使在古代(Antiquity)犬儒学派跟各种道德规条及文化、社会价值之间的对立是如此显著而激烈,这段时期还是有一套犬儒学派的艺术和文学。讽刺剧与喜剧往往贯穿著犬儒式的主题,而且往往某种程度上成为表现犬儒主题的重要场所(site)。在基督教和中世纪的欧洲,我们无疑要将整个时期的文学当作是犬儒艺术来看待。寓言诗(the fabliaux)无疑属于这个领域,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研究的文学亦如是,他以之关连到节庆与嘉年华,但是我想它也揭示了犬儒生活的表现:节庆与犬儒生活之间的关系的问题(赤裸而暴力的生活,暴力的生活,可耻地展示真相的生活)。这里有很多类似的主题,与嘉年华及嘉年华式狂欢习俗相关。但是我认为,尤其在现代艺术中,犬儒主义的问题才变得格外重要。现代艺术曾经是,亦将继续是犬儒主义方式的载体,把生活风格与展示真理结合到一起这个原则的载体,是以两种方式来完成的。
首先,就我所知在十八世纪末和十九世纪,在欧洲文化中出现了非常特殊的东西:艺术式的生活(the artistic life)。于是就有了一种观念,认为艺术家作为艺术家必须过一种特殊的生活,它不能完全被化约为惯常的维度与规范——这观念已经被完全接受。我们只要读一下瓦萨里(Giorgio Vasari)的《画家的生活》(The Lives of the Artists)或本韦努托・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的自传,就可以看到艺术家作为艺术家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这种观念已经得到清楚而轻易被接受了。艺术家的生活是不能与其他人相提并论的。然而,在十八世纪末与十九世纪初,出现了某种新的东西,跟文艺复兴时期、跟瓦萨里不同。这个新的东西,我认为,是以下这个现代的观念:艺术家的生活应该通过它的形式,构建某种关于甚么是艺术的真理之证明。不仅仅是艺术家的生活要够特殊,使他可以创作作品,而且还意味著他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应当是艺术的真理之展现。这个有关艺术式生活的主题,在十九世纪如此重要,它基本上建基在两条原理。第一:艺术可以为存在(existence)给出一种属于真实生活(the true life)的形式,而打破其他一切形式。另一条原则是:如果艺术的生活具有真实生活的形式,那么生活本身就反过来为所有作品担保,作品以生活为根基、而且从生活出发,生活正属于艺术的王国与领域。以艺术家的生活作为艺术作品的条件,作为艺术作品的证明,作为艺术作品本身,我认为这种观念正是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表现出犬儒的生活原则,作为一种可耻的断裂之展现,在这里真理变得清晰,展示自己,并变得具体。
这还不是全部,艺术在现代成为犬儒的载体还有另一原因,就是这样一种观念:艺术本身,不论是文学、绘画或音乐,都应当与现实建立一种联系,因而艺术不再是装饰或模仿,而是赤裸曝露、剥除、撕开、挖掘、开凿,并且激烈地将存在还原为基本。赤裸曝露存在,以及使之反璞归真,这些艺术实践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以越来越引人注目的方式凸出自己了。艺术(波特莱尔、福楼拜、马奈)把自己构建为一个猛烈涌出的场所,那些在一套文化的底层,本来没有权利或者至少不可能表现自己的东西,得以涌出。因此,在现代艺术中有一种反柏拉图主义。如果你们看过今年冬天马奈(Édouard Manet)的画展,那是爆炸性的:当中有一种现代艺术的反柏拉图主义,作为马奈的重大丑闻,我认为它并未给出今天所有可能的艺术的全部特征,而是一种深层的趋势,在马奈至法兰西斯・培根、从波特莱尔以至贝克特或柏洛兹(William S. Burroughs)都可以找到。反柏拉图主义:艺术作为一个场所,当中基本、被剥除、撕开而赤裸的存在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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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艺术跟文化、社会规范、价值与美学典范之间建立了一种两极的关系,艺术是对于后几者的还原/缩减、拒绝和逾越。从十九世纪以来,这使得现代艺术成为一种从不间断的运动,每一个通过早先的行为以订立、演绎、归纳或推论而得到的规则,都被较后的行为拒绝。在每一种艺术形式之中,对于所有既定的艺术都有一种永久的犬儒主义。这就是人们所说现代艺术的反亚里士多德特征。
反柏拉图与反亚里士多德的现代艺术:还原,赤裸曝露存在的基本;拒绝每种既定的艺术形式。在这两个方面,现代艺术具有了人们可以称之为本质上反文化的功能。在野蛮的真理之中,文化的共识必然与艺术的勇气对立。现代艺术是文化中的犬儒主义;文化的犬儒主义反过来针对自己。若然不只是在艺术中,而在现代世界中,在我们的世界中,艺术都尤其不怕开罪别人而敢于说出真理,因此聚集了当中最激烈的形式。因此我认为可以写一部历史:关于犬儒生活模式,关于犬儒的实践,关于犬儒主义作为生活模式与真理的展示之间紧密相关的连结。我们所写的这个历史可以是关于现代艺术以及革命运动,就像是我已经有能力写的基督教精神史那样。原谅这些肤浅的研究吧,它们是为了可能的工作而做的笔记。下星期我们会回到古代犬儒主义中更严肃的课题。谢谢。
【选自《说真话的勇气:治理自我与治理他者II》,傅柯著,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英文版参看〈29 February 1984: Second hour〉,《The Courage of Truth: The Government of Self and Others II; 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83-1984 》,页 186-190。】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暴风骤雨,译文经01哲学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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