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金庸学究竟在研究些甚么?

撰文: 唐晋滨
出版:更新:

作者|董牧孜

 

有网友曾经说,鲁迅的每一个文字上都趴著一个学者,只怕金庸也快了。十五本武侠小说不算高产,却引得无数“骚人搁笔费评章”。作者仍在世时,传记已出十余版本,在当代作家之中实在罕见。号称台湾“武林百晓生”的林保淳在《解构金庸》(2000)末尾附“金庸小说论著目录”,搜罗金学研究多达329笔——这还仅是近20年前的资料数目!

“刘姥姥进大观园——眼花缭乱”,以此形容金学研究绝不为过。中大图书馆有整一柜的金庸研究,大有“一入金学深似海”的势头。金庸未必料到他在报业生意之外,也凭武侠小说而使大批文人吃上“金庸饭”,乃至因此垂名或者致富。本文走马观花一遭,且看数目惊人的金庸学,究竟在研究些甚么?

 

 

八十年代,金学狂潮平地起

与金庸并列“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倪匡,堪称“研究”金庸小说第一人,“金学”一词也由他所创。这位狂人在1980年6月,五天之内狂写六万字,成书《我看金庸小说》(下称《我看》),“金学”的基本面貌自此塑建。《我看》大受欢迎,同年出版《再看》,三看四看直至五看才告一段落。“金学”研究的狂潮却一经掀起而一发不可收拾了。

彼时港中台火力齐发的金学出版,今天看来仍堪称疯狂。台湾的远景出版社,曾出版由沈登恩主编的一系列“金学研究丛书”,1984年起旗下一众著名作家三毛、董千里、罗龙治、林燕妮、翁灵文、杜南发等,出版五集《诸子百家看金庸》,以评论金庸小说。此外,香港的博益及明窗出版社亦推出过一系列名人谈金庸的丛书。

 

倪匡《我看金庸小说》初版

 

相较港台五六十年代早有的金庸小说热,中国大陆是在八十年代之后才初次接触金庸小说。加之同期港台改编金庸影视剧的传入甚为风靡,致使金庸武侠“魅力无法挡”,金学一时枝蔓丛生。于是既有市场催生之泥沙俱下、高度雷同的内容,也有陈平原等知名学者为之撰文鸣锣开道,或将其引入大学中文系课堂的严肃讨论。大陆代表性的金学研究者包括严家炎、冯其庸、陈墨、孔庆东等。其中陈墨产量最丰,单行本专著多达十几种,被另一位十分高产的香港金学家潘国森戏称为“二十世纪天下第一”。

金学研究之中,体量最大的无疑是文学赏析派。此类研究重视作品文本,往往分析小说情节、历史背景、人物描写、艺术手法,及其衍生的人生思想和宗哲意义,连武功招式、饮食菜谱等也逐一入书,版本之别同样成研究重点。林保淳因此批评金学多有“非专业研究者”参与、“玩票”(即玩嘢)性质尚浓的情形;往往“赞扬多于批判”,有“歌德味道”,不断赞美金庸小说中显露的侠骨柔情、侠义世界、政治社会批判性、及其体现的中华文化等等。

 

沈登恩编,《诸子百家看金庸》

 

雅俗二分?有正典化者,也有来自新人类的颠覆

八十年代至世纪之交的金学论述,往往有泾渭两分之说,一为俗化,一为雅化深化。前者受出版消费市场、大众文化及年轻人主导的新兴网络所驱动,后者在学院、传统媒体及文化出版界盛行,发声者多是中年文化人。

继而,又有论者据此勾勒出“新金学”与“旧金学”的不同走向:伴随金庸作品学术研讨会在世界各地不断召开,学术界认可的专业文学研究人员(文学教授、博硕士)、专业文学研究机构(文学系、所)参与金学的状况,实已越来越盛。这自然改变了金学论著的整体风貌。

不过,雅俗之分在“金学”市场面前却不算对立,“金学”作为文化现象的出现,首先打破的即是雅俗边界。武侠小说原本是市井读物,故而在“新金学”朝向文本经典化、研究学院化、论述高雅化之际,大众读者也正在发展另一种世俗、浅白、口语化的趋势:你们神圣化、崇高化金庸,我就颠覆他、戏耍他。

“颠覆金庸丛书”便以批评传统金学研究路径为始,自称“我们的作者都是新时代的新人类,其成长背景与《金学研究丛书》的前辈大相迳庭,其眼光与研究角度必然能够推陈出新、别具一格。”只看颠覆系列的书名,已是霸气外漏:《超High的金庸人物》、《非常G车的金庸爱情》、《去××的金庸江湖规矩》、《一级棒的金庸武技》、《找碴的金庸错谬》、《真屌的金庸帮会》、《乱爽的金庸奇技淫巧》。颠覆派金学自诩活泼有趣,放胆批评黄药师性教育不及格、嘲笑金庸的守宫砂处女观,这更像是网络新世代自身的话语狂欢。

 

乃榕编著,《去××的金庸江湖规矩》

媒介方式的改变,同样将金庸武侠小说的传播与研究推入 E 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电脑互联网的角色伴随书籍出版及影视改编的红火而渐次登场。金庸小说网站、论坛(及其催生的创作和论战)及电子游戏等等,也成为E世代金庸武侠现象的研究范畴。

 

学院派:文学研究放眼二十世纪文学脉络,文化研究专注“金庸现象”

最为系统化和理论化的金庸研究,来自文学及文化研究学界。1998年于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召开的“金庸小说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国际研讨会便是“里程碑”式的一例。刘再复、严家炎、陈平原、李陀等学者均有参会,金庸本人也莅临现场。会议提出要摒弃偏见,重写金庸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在文学学者看来,金庸武侠小说是五四以来新小说进化链条中的异数,既吸收了五四新文学和西方文学的结构模式,又兼容传统诗文小说的文字、精神与气质。

九十年代以来,许多有趣的金庸小说评析出自文化研究的视角。这类研究跳出文学赏析派的窠臼,转而发掘金庸小说隐含的文化、社会及政治议题,诸如身分认同、民族国家、性别政治、成长主题、历史记忆。其中,《鹿鼎记》和《笑傲江湖》往往受到文化研究派的倚重。宋伟杰1999年出版的《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是一例佳作。在胡汉恩仇、江湖想象与侠骨柔情的俗套之中,挖掘金庸小说潜藏的乌托邦冲动,从而超越单纯的娱乐行为。

 

宋伟杰,《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

 

2016年,香港青年作家郑政恒编辑出版《金庸:从香港到世界》一书,试图立足金庸之书写地香港的特殊性,再探其武侠世界。书中收录马国明的〈金庸与金融〉、田晓菲的〈从民族主义到国家主义:《鹿鼎记》,香港文化,中国的(后)现代性〉、以及史书美的〈性别与种族坐标上的华侠省思:金庸、徐克、香港〉等等论文,藉离散、海外华人等分析视角,重新考察身处边缘的华侠文化想像。

 

藉金庸小说而言他物

金学泛滥之下,金庸小说早已不只是金庸小说,而成为某种通用的常识性素材。哲学家齐泽克曾放话“不敢问希治阁的就去问拉康吧”。正如齐泽克藉通俗文化(如荷里活电影)来讲精神分析,以金庸小说为素材来阐发艰涩理论的学者和作家也有不少。

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蓝江身为资深金庸小说迷、当代哲学家阿甘本的中文译者,便隐隐发现“金庸先生的小说世界里早就蕴含了阿甘本用那些十分复杂而晦涩的文字来表达的道理”,因此撰文声称“让金庸先生来帮助大家一起阅读阿甘本吧”。他以独孤九剑的奥秘呼应阿甘本《宁芙》一书对舞蹈艺术的诠释,以《天龙八部》里丐帮帮主乔峰的命运来解释“赤裸生命”的概念,又藉《笑傲江湖》日月神教的治理方式分析何为“荣耀政治”:东方不败通过将每一个神教教众的普遍化和标准化,而令其反抗失效——因为任何反抗意味著在神教内部的生命形式的丧失。

 

郑政恒编著,《金庸:从香港到世界》

 

香港中文大学社会科学院副教授沈旭晖则以金庸小说阐释他的老本行国际关系,更尊称金庸是同行前辈——金庸早年求学于重庆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金庸的武侠小说不但触及中国不同朝代的外族政权,更直接将国际关系的概念融入武侠世界,武林大会即是绝佳的范例。首任新加坡总理李光耀,被沈旭晖比作国际政坛的韦小宝。他认为《鹿鼎记》韦小宝靠维持势力平衡的敏锐触觉,而长期游走天地会、康熙清廷、俄罗斯等各大势力之间,堪称大外交家一名。
 
至于藉金庸小说而言他物者就更多了。比如“武侠商道”一类丛书,以“如何成为带头大哥”为由头而大谈管理学之道。近年内地自媒体蓬勃之下,也有藉金庸小说写时评而发家致富者,比如媒体人王晓磊运营名为“六神磊磊读金庸”的公众号,粉丝数十万。他往往抛出金庸小说的有趣细节讽喻时事,令那些从未涉猎过金庸原著,甚至连武侠小说都没读过的人也能兴趣十足地追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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