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人的自杀:重读叔本华|于千
作者|于千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全球有三亿人患有抑郁症。因抑郁症而自杀,不知由何时开始,已经不是陌生的事。近日,大家都为一名艺术人的自杀感到惋惜。“她一直与抑郁症搏斗。”这是我们知道的事实。如丹麦哲学家索伦.齐克果(Søren Kierkegaard)说:“甚么是诗人?一个不快乐的人:他把深层的痛苦埋在心里;但他的唇舌是如此形塑,以致从中经过的叹息和哀号,都成了动人的乐章。”
诗人好像真的是比较不快乐。但实质上,从事艺术的人的心灵跟其实人有甚么不同?在一个诗人选择自杀后,我们一般都对之予以同情和理解,仿佛自我了结生命是可以谅解的。种种的思绪,不禁令人想起德国哲学家阿图尔.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对艺术和自杀的一些想法。
死亡;自杀
叔本华向来以所谓悲观主义闻名,不少没读过他的人也大概知道这点。所谓悲观主义,是一种以负面的角度去理解价值的方案。而所谓负面,又有几个面向。首先,叔本华说,人类是一步一步地迈向死亡的存在物,从这个存在特质去看,人类的存在目标和目的也就指向著死亡。“假如存在的目标是死亡,那为甚么不能现在就死?”一位诗人或许正在如此提问。
还不能马上就死。正因为人是“步向死亡”的存有者,人的存在处境便是动态的 ── 就于现在的每一刻。因此,“现在”便有了独特的价值。就如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第一册中解释:真正的存在就只在现在。现在一直往过去的方向消逝,因此生命就是持续地往死亡流变,一种持续的死亡。叔本华不但把生命的著眼点放到“现在”,他同时把“过去”视为已经送给了死亡的东西,一切过去了的都是“完全完成了的﹑死了的,因此不再是任何事。”
简言之,虽然生命本身是一个负面的﹑从死亡中不断扣除的概念,但“现在”却因此而产生了特别的价值。即使这个价值不一定具正面的意义,但它最少使用生命比纯粹的死亡多了一层,足以从单纯的不存在不一样,也给了存有者不自杀的理由。
“自杀是不道德的”一些旁观他人自杀的人在说了。对于叔本华而言,自杀没所谓道德不道德 ── 他在〈论自杀〉(“On Suicide”)中曾明言,他找不到反对自杀的道德依据(于这点上他跟为他敬重的康德不同)。当叔本华谈到自杀,他所考虑的其实是当中的形而上面向。而他之所以偏要谈论自杀,其中的原因跟他的悲观主义的另一个面向有关,就是:生命是无可避免地痛苦的。生命是无可避免地痛苦的,人因此必须回答“为甚么不自杀?”。
生命不单是痛苦,还分程度。生命的苦跟人作为具智慧的存有者有关,愈是有智慧,生命就愈痛苦。于这点上,诗人 ── 或艺术创作者 ── 所处的位置亦变得吊诡。于一边厢,他们是有智慧的创作者,是忍受痛苦的人;但于另一边厢,根据叔本华,艺术带人升华到另一个世界,有短暂逃避痛苦的作用。
诗人之苦;艺术之乐
叔本华的形而上学,它把一切存有者的内心活动视为“意志”(willing),而这些意志是真实地通达至“物自身”(thing-in-itself)的。先把复杂的形而上体系放在一边,简单的说,意志是存在者理解世界的关键。不幸的是,一切意志的活动都源自匮乏,而人的存在却又是充满著欲望和匮乏的。因此,人可说是无可避免地需要面对痛苦。
叔本华又说,当人尝试减轻生命中的痛苦,他所能做到的,往往只是把痛苦从一个面向转移到另一个面向。继而,又补充:“所谓的满足,或通常被称为快乐,确实地,永远只能够是负面﹑永不正面的。”因为它只能够是对某欲望作产生的痛苦的消除。
那么,诗人的存在处境跟其他人有何不同?就如之前所说,愈是有智慧,生命就愈痛苦,其中的原因是“一切超越平凡度量的智慧增长,是把人置于疯狂中的非常态。”而叔本华在论及艺术时,会把真正的艺术品(genuine art)视为天才所创作出之物。按照这个逻辑,诗人所要承受的痛苦是巨大的,也常常徘徊于疯狂的边缘之中。但亦正因为如此,天才具有超越平凡,创造伟大事物的能力。
叔本华其后又将艺术形式分作不同的等级,当中以音乐为最纯粹﹑最接近物自身世界的,而紧接的是诗歌。等级划分的细节,以及其背后的哲学,暂且不详述。重要的是,艺术家最有展示世界本象的能力,因而能带艺术的观者超脱现世,暂时解脱现世的所要面对的痛苦 ── 讽刺地,就如齐克果说,艺术家的命运“就如那些被暴君法拉里斯囚禁在青铜雄牛腹中的受害者,被沉著的火焰慢慢地折磨;他们的号叫传不到暴君的耳朵里,敲不响他心中的惊栗。当哀号传至他的耳门,哀声就如甜美的乐声。”
所以说,虽然叔本华认为自杀不是一种解脱,也不认同自杀的行为,诗人似乎还是比一般人所承受的更多。即使他们自杀了,我们也必须记得,他们具有一颗伟大的心灵,他们是为我们而死的。
参考文献:
“Depression.”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ww.who.int/en/news-room/fact-sheets/detail/depression.
Kierkegaard, Søren. Either /Or. Translated by Howard Vincent Hong and Edna Hatlestad Hong,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Schopenhauer, Arthur. Parerga and Paralipomena: Short Philosophical Essays. Translated by Adrian Del Caro and Christopher Janawa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 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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