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杀者而言,跃出生命之墙到底意味著甚么? | 让·埃默里
文 | 让·埃默里
译 | 徐迟
节选自《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
标题为三辉编者所取
原编按 | 《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是让·埃默里自杀前的最后一部著作——该书出版两年后,他在萨尔茨堡一家宾馆中服用安眠药自杀。
在这本书里,埃默里试图越过心理学和社会学研究的范畴,探索那些自愿死去的人的精神世界。他用自由死亡(Freitod)代替了自杀(Suizid)一词,因为“自愿死去是人依照自身不可被外界剥夺的标准行事的权利,是人最大的自由(Freiheit)。”另一方面,埃默里坚持自死的倾向并非疾病,但凡将自杀者判定为愚蠢或疯狂的,遵循的都是一种由人类所“编制”的生之逻辑——它囊括了社会的逻辑、普遍的行为逻辑、日常事物的逻辑、以及那必将抽离出死亡的形式逻辑。而死亡是最本己的事情——每个人所信奉的生命尊严的法则是不同的。
作为一名奥斯维辛幸存者和“流亡者”,埃默里对“自死”问题的关注、理解和精准的剖析也源自自身的生命体验。今天想要分享的是埃默里在书里谈及的一些被社会认同与不认同的自杀者的案例,他希望从这些自杀者的角度去理解,“跃出之前”的那个时刻到底意味著甚么。
由于生之逻辑与死之逻辑间的断裂,总会存在理解的不可能。对我们读者而言,能够做到的应是“尊重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要否定他们对于生命的参与,特别是不要在他们面前为我们自己描绘一个光辉的形象。”
我们首先只看那些一心寻求死亡的有自杀意愿者,我们不禁要提出这个问题:是否他们真的除了“准备好结束他们的生命”这个客观、明确的事实之外别无所求了?我们将在之后继续探讨这个问题。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自杀行为是存在的:乍一看来,这类自杀的动因,促使其自杀意愿的转变,与人们对它的归类相互之间鲜有关联。我想起了一条我孩提时代在奥地利的报纸上看到的新闻:一名女仆,正如当时报纸所刊,“出于对一位广播节目中热门歌手不幸的热爱”而坠楼身亡。要如何将这种行为与其他的,显然是不可测量的对死亡愿景与追求相提并论?佛洛伊德的第一批学生,心理分析学家P. F.(注:指的应该是保罗·费登,系犹太裔奥地利心理学家。)在年迈时饮弹自尽。他于自尽前不久失去了伴侣,而他自己也再不能忍受前列腺癌的折磨,尽管这种病仍可以通过手术来治疗。当他握紧手枪的时候,这是一件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事情,即使再严肃的表情也无法掩盖对此赞同的事实。他已经拥有、经历并完成了丰富、伟大的一生。其后等待著他的除了躯体的痛楚以及孤独之外,甚么都没有:未来已充满了困苦,因而他自己实施了“非未来”,也许在非未来中就意味著生命中只有死亡的环绕,在那里寻求真实,寻求死亡。就连西格蒙德·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自己也如是。他离世前不久罹患了上颚癌,他口中散发的恶臭如同鼠疫,连他最爱的狗都不愿意接近他。因而他向私人医生咨询,是否他之后的日子只剩下折磨,并要求医生给予他解脱的一针,他的这位老朋友没有拒绝。这显然也属于被社会认可并认同的自死案例。
但切萨雷·帕韦斯(Cesare Pavese),这位享誉盛名的伟大作家又是为何因一桩“毫无意义的恋情”而自杀身死?或是保罗·策兰(Paul Celan);塞纳河里的无名者;还有彼得·宋迪(Peter Szondi),柏林某个湖泊中的陌生人。投入这些抹去一切的洪流难道要比生活在荣誉与声望中更好吗?难道帕韦斯、策兰和宋迪与维也纳那个跳出窗外的女仆之间的关联要比与佛洛伊德和P. F.更多?而施尼兹勒(Arthur Schnitzler)笔下的古斯塔尔少尉,一个虽说是虚构的却栩栩如生的形象,又如何呢?他在维也纳一座公园里花了一整晚思考他自死的不可避免性,因为他已向在身形上比他占优的烤面包师傅发出了挑衅,亮出了他的马刀,就像是以将军的惯例来命令国王或帝王的军队似的。他本来可以这么说:好吧,这家伙比我强壮,这与我全然不搭界;要是他如此卑鄙无耻地把这件令人蒙羞的事情公之于众,要是我的上司又足够麻木不仁,就此把我从军队中一脚踢出去,那一切就和我无关了;我就能够主宰自己,和自己告别了。而“恺撒的制服”之于他,正如同那女仆对于那位歌者融解人心的嗓音的热爱,成了一切此在的前提。要是失去了它,他就不愿意这么苟活下去;就如同那温柔地唱著“一双童话般的双眸,如天上星辰般美丽”的男人之于那女孩一样。而他却没有因此饮弹自尽,因为正当他抓起手中的武器时,却偶然获知,某位身强体壮的烤面包师傅在前一晚因突发心脏病而过世了。古斯塔尔少尉及那女仆和佛洛伊德、费登、帕韦斯、策兰对于生命尊严的法则是不同的,在那些情境下,后者是不会向生命屈服的。
自杀学派也不忘对此发表评判。他们也许会把古斯塔尔少尉的情况与一种不人道的“将军的荣耀”联系在一起,把女仆的情况说成是应激性的反应——这不幸的热爱,这沉郁生命的苦闷产物导致了自杀性的爆发,而策兰与宋迪则是出于内源性的抑郁。自杀学的观点是正确的。只不过他们对于自杀者或是怀有自杀意愿的人已然词穷。因为凡是涉及这点,他们也就只能说出这些完全一成不变的情境了,即“曾经历过的情境”(situation vécue),结果是,但凡有人死在自己手里,或只是尝试去死,他们的行为就被全然揭示了,一点儿保留的余地都没有,并以最有利的方式被彻底厘清,就如同眼睛辨认一闪而过的图像——这些图像却还有些值得商榷。首先就应该质疑我们先前所列举的这些例子,在这些已经实施自杀,或是看起来不可避免的一死的客观事实背后是否存在共性。答案显而易见。乍听之下它并无特殊之处,但通过更加彻底的分析却可以凿开生命之谜的深渊。我说的是跃出之前的情境。
如果罔顾这些无法描述的行为背后的心理动机及精神上的因果关系,这些例子基本上是同一的。自杀者或有自杀意愿的人——因为现在与他们是否死去已经没有关系了——用他们的脑袋如擂鼓般不断迅速地撞击他们周围的墙壁,并最终以已经伤痕累累,薄得不堪重负的头盖骨突破了墙壁。想要在极度的宁静下把自死安排好的,相关文献称之为“理智型自杀”;而想要在突如其来的外界压力下,把自己驱逐出这个不堪忍受的外部世界的,则被称为是“冲动型自杀”;有自杀意愿者或长久浸淫在抑郁与悲伤的状态里,或恰恰相反,就在几小时前,他们仍被证明是处在良好的精神状况之下的——这跃出前的一刻使所有的差别都无关紧要了,并且产生了一种荒唐的一致性。会在乎这种差别的,通常是死者家属,或科学工作者。比如说,关于女仆的例子,“微不足道的诱因”,学术文献如是说。他们懂些甚么?能从外部世界观察到的都不值一提。我认识一个男人,因为与妻子的口角吞下了足够分量的安眠药,却因为纯粹的意外,在昏迷了二十四小时后被“救”了回来,至今仍好好地活著。有人把他拖去一位友好的神经外科医生那里,医生对他说:您想想,这一类事情,夫妻间的争吵、眼泪、和好,都属于歌舞喜剧的范畴。这位医生却忽略了这件小事:甚么是喜剧,甚么是悲剧,都是由作者决定的。跃出之前的那个场景,有时候只是一个片刻,却又被延展成长久的苦痛,把一切与其他自杀的差别或分类都统统消除了:这下那女仆的形象也与一位伟大的诗人或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一样英勇、一样引人凭吊了。这个看起来再平凡不过、于数十年前跃出窗外的人,我始终无法摆脱。这是从何开始的?是从“一双童话般的双眸,如天上星辰般美丽”开始的,这令人沉醉的吟唱从收音机那头传来,她独自坐在那窄小的床沿上,轻轻地跟著哼唱。不可想像,如何去抵挡这种温柔的诱惑。也许她已经通过广播电台向这位有著使人心动的嗓音的主人写过信,却没有得到回复。或许,她在某家文具店里发现了这位艺术家的照片,梳得油光发亮的黑发匀整地贴在头上,柔软的脸颊上浮现著甜美得过头的微笑。她爱,却得不到被爱的可能,不能再这样仅仅是倾听了。她要是不能被穿著晚礼服的他拥入怀中,这世界就将是个充满折磨与疯狂的世界。那些常常和她谈话的人,那个对门的姑娘,那个肉铺的小子,都是一样:他们并未真正倾听过她说话。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了。而佛洛伊德说的是:现在只剩下折磨了。
在跃出前那一刻他们找到了自己——而在那一刻谁又能承受得住一个讪讪的微笑或是一句高深莫测的话?我要立刻把任何在自杀学出版物中被出色证明的理论都剥离。只有那些曾进入过这种晦暗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而在外面被足够光亮照耀著的人,他又能感受到几分呢?对他而言,日日夜夜从最深邃处展现出的东西却像细小的沙砾般从指缝中溜走。但就是他,只有他,是正确的,换而言之,所有有著自杀意愿的人都证实了他的看法,在研究的时候从来不做自我否认,过程总是和结果相符。我们如此假设,如果那个女仆、帕韦斯和策兰都被救了回来,并接受了治疗。若三个人都一致表明,他们只是一时精神错乱,而现在一切都好了,一切被宽恕并遗忘了。他们甚至可能对挽救了他们生命的人和点醒他们的话语充满了感激之情。朋友们,生命诚然美丽,可这如何去证实?大概只不过如此罢了:接受了成功的治疗之后,他们变成了别的人,却非变得更好、更受人尊敬了。我认为,在这点上,暂时性与永久性都该被遏制。
让·巴罗瓦(Jean Barois),罗渣·马田·杜·加尔(Roger Martin du Gard)的这个与他创作的小说同名的主人公于四十岁时写下了遗嘱:他不想要基督教的葬礼,因为在当下,无论是从他的道德观还是从智识来看,他都是个无神论者;所有于此之后被修改的版本,无论是口述或是文字都将被视作无效。让·巴罗瓦,当他老病交加,在濒死时刻却等著告解牧师的到来。那么现在,谁才是真正的让·巴罗瓦?暂时性和永久性该在何处被履行?就逻辑而言,让·巴罗瓦是央求著牧师的濒死老人,因为此刻,他先前生命的所有时刻都摞在他的面前,在层层交叠中,每一个之后的时刻都把先前的同化,并就此转化了。我不能一口咬定,这事不该如此发生,即便我个人也倾向于他该去实行那于四十岁立下的遗嘱。我不考虑自己个人的好恶,而只是单纯考虑我们所存在的每一个时间的中断点,即每时每刻,都具有它们各自的逻辑与尊严;而随著岁月流逝的我们成熟的进程,同时也就是死亡的进程。因而,我那可怜的女仆,她的生命在跃出那一刻所达到的纯正之强度,可能是她此后都永远无法企及的。那么她会因这份热爱而变得高尚吗?不可能。她只是以此把自己填满了,赋予了自己的存在一种密度,而这也是她此后即便可能会拥有顺从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她的生命也再无可能获得的一种密度了。最极端也最真实的是,她借此活在了这跃出的一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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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
三辉书系丨埃默里作品
【奥地利]】让·埃默里 著
徐迟 译
三辉图书/鹭江出版社
ISBN : 978754591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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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埃默里自杀前的最后一部著作
从的黑暗中爬出的灵魂,再探死亡的边界
宗教和社会对自杀的谴责使其好像是一桩罪行,一种不自然、极荒唐的举动,但这些观念和偏见是否传达出一种虚假的客观性?让·埃默里没有把“自死”看作一种行为,反而将其视为一种对抗社会学和心理学陈词滥调的个人思想和意愿。他并非在为自杀辩护,而是希望人们承认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一个人是他/她自己肉身最基本的主宰者,一个人的身体,与其所处的社交互联网无关,也与“生”之宿命无关。
原载: 三辉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