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从法治国到安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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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孙健,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硕士校对|aowen,巴黎第四大学哲学硕士本文译自阿冈本(Giorgio Agamben)的《De l’Etat de droit à l’Etat de sécurité》,原刊于《世界报》(Le Monde)2015年12月23日。

前言

对于义大利哲学家阿甘本而言,紧急状态并不是保护民主的盾牌,相反,它总是与独裁相伴。

如果不把紧急状态放在我们熟悉的国家模式剧变的语境中,我们便无法理解,法国将其延长(至二月底)的真正利害。首先应当揭露不负责任的政客的谎言,他们声称紧急状态是民主的盾牌。

历史学家非常清楚,真相恰恰相反。极权政府正是通过设立紧急状态这一途径在欧洲生根发芽。在希特勒夺取政权之前的几年,魏玛民主社会党政府便曾频繁地求助于紧急状态(即德语中的例外状态),我们可以由此认为,早在1933年之前,德国就已经终结了议会制民主。

然而,希特勒掌权之后的首要行为,便是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并且再也没有撤回。我们为纳粹在德国犯下罪行而没有受到制裁感到震惊,却忽略了这些行为曾是完全合法的,因为德国当时处于紧急状态下,个人自由被悬置了。

我们不能预言,相似的情景在法国不会重现:可以毫无困难地想像,当社会党政府使公民习惯于紧急状态之后,一个极右政权便可利用它达其目的。在一个紧急状态被延长的国家里,员警行动逐渐取代司法权力,我们可以预料,公共机构将快速且不可逆转地退化。

维持恐惧

当下尤为明显的是,紧急状态被列入将西方民主推向如今称作“安全国”(l’État de sécurité)的进程之中。“安全”这个词在政治话语中如此常见,以至于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安全理性”已经取代了过去我们谈论的“国家理性”。然而,对于这一新型政府形式的分析却乏善可陈。由于安全国既不属于法治国(l’État de droit),也不属于傅柯所说的“规训社会”,这里便有必要做一些界定,以便得出一个可能的定义。

英国哲学家霍布斯的模式对政治哲学有著深远影响,在这个模式里,权力通过契约移交给君主,这份契约预设了相互的恐惧以及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国家便是来终结恐惧的。在安全国里,这一模式颠倒了,国家持久地建立于恐惧之上,并应不遗余力地维持恐惧,因为国家从恐惧中获得其根本功能和合法性。

霍布斯:利维坦 - EP26

傅柯已经指出,当“安全”这个词首次出现在法国大革命前重农主义政府的政治主张中时,重要的并不是预防灾难和饥荒,而是任其发生,以便随后能够治理灾难并将其引向人们认为有益的方向。

毫无司法含义

与之类似,当下涉及的安全,并不在于预防恐怖主义行为(况且这极其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安全措施只有在事后才有效,而根据定义,恐怖主义是一系列首发事件),而是力求与人建立一种新型关系,一种笼统的、没有限制的控制关系,其中尤其重要的部署,是针对公民资讯和交流资料的总体控制,包括获取电脑内容的所有资讯。

这样做的危险,首先是有可能持续演化,诞生出恐怖主义与安全国之间系统性的关系:假设国家需要恐惧来使其合法化,就应当制造恐惧,或者至少,不阻碍恐惧的发生。一些国家便是如此,他们的外交政策扶持著我们在国内打击的恐怖主义,并且与已知的恐怖组织资助国保持著良好关系,甚至向其销售武器。

其次,相当重要的一点,是公民和人民政治地位的改变,他们曾被认为是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在安全国中,一种可以称之为公民逐渐非政治化的的趋势不可抑制地出现,公民的政治生活缩减为选举投票。这一趋势因为纳粹法学家曾将其理论化而更加令人不安,他们将人民定义为首先是非政治的元素,而国家应当确保其安全和发展。

然而,根据纳粹法学家,仅有一种方式能将这个非政治元素政治化:通过同样的祖先和种族,将人民与外国人和敌人区分开来。这里并不是要将纳粹国和当代的安全国混淆:需要理解的是,如果我们将公民非政治化,他们就会一直处于被动状态,除非使用针对外国敌人的恐惧来鼓动他们,尤其当这些外国敌人并不仅仅来自外部时(就像德国的犹太人,法国今日的穆斯林)。

不确定性和恐怖

应当将剥夺双重国籍者国籍的可怕计划放在这个框架下考量,它让人想起一条1926年的法西斯法令,关于剥夺“义大利公民身份中的的劣民”的公民权,以及关于剥夺犹太人公民权的纳粹法令。

墨索里尼领导下的法西斯意大利政权

第三点,其重要性也不容低估,便是在公共领域建立真理和确定性的标准发生了巨大转变。在对恐怖主义罪行的报导中,细心的观察者最先注意到的,是对建立司法确定性的全面抛弃。

众所周知,在法治国中,罪行只能通过司法调查来证实,而在安全国的范例下,我们应当满足于员警以及依附于它的媒体的言论——也就是说两个向来可信度极低的机构。事件的匆忙重建异常模糊,有著明显的矛盾,有意规避核实和造假的所有可能,往往更像是流言而非调查。这意味著,安全国必须保障公民的安全,便需要公民始终处于对其威胁者的不确定性中,因为不确定性和恐怖并驾齐驱。

在11月20号颁布的紧急状态法案中,我们便能感受到类似的不确定性,援引如下“有严肃理由认为,每个人的行为都有可能构成对公共秩序和安全的威胁”。很明显,“有严肃理由认为”这一用语完全没有司法含义,它给了“认为”的人以裁定权,可以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使用。或者说,在安全国中,这些不确定语式成为准则,而它们之前一直被法学家认为有违法律确定性原则。

阿甘本:余民 - EP97

公民的非政治化

类似的模糊性和不准确性在法国政客的宣言中重现,他们认为法国处在对抗恐怖主义的战争中。一场对抗恐怖主义的战争在字意上便是矛盾的,因为战争状态正是通过能够明确识别敌人来定义的。与之相反,在安全国的观念中,敌人应当是模糊的,以便于任何人——内部的,同时也有外部的,都能够被认为是敌人。

维持普遍恐惧的状态,将公民非政治化,抛弃所有法律确定性,便是安全国的三个特征,已经足够让人不安。因为这意味著,一方面,我们正逐渐转入的安全国做的事情与它承诺的相反——如果安全意味著担忧(sine cura)的缺席,安全国却在维持恐惧和恐怖。另一方面,安全国是一个员警国,因为借由司法权的消退,它将员警自由决定权的空间系统化,在紧急状态成为常规的情况下,员警行使著越来越多的主权。

通过逐渐将公民非政治化,安全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强势恐怖主义,它超出了我们所熟知的政治领域,指向一个不确定的区域,当中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混淆,我们无法定义其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