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托邦:远端登入杀死了在场——解读维希留《解放的速度》(下)
作者 | 张一兵,南京大学特聘教授本文原载于《学术月刊》2018年第六期摘 要|在今天数位化资本主义的互联网资讯技术之下,我们的生物感官被电子义肢替代了,电子图像、电子音响和电子感触器隔开了我们与世界的直接接触。远端登入的在场变得任意和偶然,世界和事件的到来通过电脑的一次按键和智慧手机的一次点击,就会在一种光速电子瞬间实现在场。当远端技术中的电子即即时间-空间出现后,原来支撑海德格存在论中的此在当下在场已经土崩瓦解。
光速时空塑形统觉的世纪
维希留认为,今天所发生的改变存在论时空结构的这一切,归根到底,就是我们迎来了一个新的以速度或者说光速(vitesse de la lumière)时空为存在中轴的时代,或者叫竞速学的时代。维希留用伊壁鸠鲁的说法,将这种通过“被普遍化了的互动性的远端技术学”实现的远端在场指认为一种“大写的偶然在场(l'ACCIDENT DU PRÉSENT)”时代。当然,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在场瞬间的现实性的突然灾难(soudaine catastrophe)”。这是一个很难理解的构境。因为,如果过去每一个个人主体的在场,无论是面对自然,还是面对另一个主体,都必然是以一定的时间和地点遭遇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在场之存在当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必然性,那么今天的远端电子在场则打破了这一必然性,远端登入的在场变得任意和偶然,世界和事件的到来通过电脑的一次按键和智慧手机的一次点击,就会在一种光速电子瞬间实现在场。所以,在维希留看来,对人的存在来说,“速度不是一个现象(phénomène),而是现象之间的关系(relation entre),换句话说就是相对性(relativité)本身,由此而产生了光速的常量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不仅仅在物理学或是在天 体物理学方面,而且,自从我们在运输的时代就组织起对领土的电磁调制(conditionnement électromagnétique du territoire), 它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速度(vitesse)概念是维希留哲学的核心关键字。这里的速度不是一个物理学的科学概念,而是一个重要的存在论范畴。这一点,在人类进入工业化的运输时代时,我们就已经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车船飞机的速度开始改变著领土的空间结构,也已经利用电报、电话等电磁技术改变著领土上的时间和空间关系。但在维希留看来,今天由互联网资讯化技术建立起来的接近光速(30万公里/秒)的远端在场方式,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现象,而是直接用接近光速的互联网资讯技术直接塑形现象的构序关系。为甚么这么说?
维希留告诉我们,在传统以一定领土为生活依托的社会存在中,从农田的分割到城市的建设布局,空间总是以一种消极的符号间隔著人的物性共同存在状态,而时钟和历法则以积极的时间符号间隔和调节著社会生活的持续性节奏,可是,今天突然出现了一种“第三类型的间隔”符号,这就是接近光传播的速度。这并不是说,在传统社会生活中不存在速度,而是因为过去生活的速度都是在中低速的运行中发生的,高铁通常是在300公里/小时,目前世界上最快的载人飞机也不过是音速的6倍。而今天已经普遍存在的互联网资讯技术的基本速度则是30万公里/秒的光速。维希留认为,这是一个“质的突然跳跃,意味著人与他的生活范围的关系的一种深刻变化”。这当然是海德格所建构的存在论中一切基本关涉功能的变化。这是因为,在我们今天的生活里,“时间(延续,durée),空间(扩展,étendue),离开了光(极限速度),今后将不可理解。作为光速的宇宙学常量,光这种绝对的哲学偶然性在爱因斯坦之后,接替了一直到那里为止被牛顿和在他之前的许多人赋予空间和时间的那种绝对特性”。这是对的。光速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推论中,只还是一种假想中的“哲学偶然性”,而今天,以互联网资讯化技术实现的光速已经成为建构时间与空间的基础特性。
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从这个世纪开始以来,光速的绝对限度(l'absolue limite de la vitesse)同时照亮著空间和时间。因此,不再是光来照亮各种事物[客体、主体、旅程(l'objet, le sujet, le trajet)],而是它的极限速度的稳定特性制约著对于世界的时间延续和空间扩展的现象统觉(aperception phénoménale)。
这是在重构康德所说的“自然总是以一定的形式向我们呈现”,今天,整个世界向我们呈现的“现象统觉”所经过的先天综合构架已经是光速到达的互联网资讯连结和远端在场。过去,只有当我们去看、去听、去闻、去摸这个世界时,它才通过一定的地点和一定的时间中的感性经验传递给我们,而现在,每时每刻,电脑和智慧手机上的各种景观资讯的“即实推送”,世界是在以光速的全新时空电子显像强塞给我们。维希留告诉我们,今天的极速之光不再仅仅是照亮世界,而是直接在塑形和构序存在及其呈现方式。
首先,是作为即即时间的光速时间。一说到时间,我们的感性具象会是从沙漏和时钟那慢慢流淌和滴答声开始的,它总是标识一个先后到达的持续过程,可今天的时间在我们点击电脑萤幕和智慧手机的显示幕的那个瞬间就是一种以光速到达的立刻在场。互联网资讯技术条件下的速度就是光,30万公里/秒,这是一种急速膨胀了的存在论上的远程在场。维希留说:“通过突然而又不引人注目的‘在场的膨胀(dilatation du présent)’,一个被远端技术学所世界化了的在场的膨胀,当前时间占领了不仅仅是历史的中心地位(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而且尤其是地球的地理的中心地位,以至人们刚刚开始使用一个新的词语Glocalisation,以描绘即即时间的这个最新的中心性(dernière centralité)。”
当然,是互联网资讯技术的光速到达使所有我们手中的智慧终端机的远端在场成为不经意的存在,它太让人习以为常了,太过容易实现,但它的突然膨胀却是不引人注目的。维希留让我们关注,正是这个在场的膨胀导致了一种新的中心,它不仅是地理的中心(Glocalisation),因为它消除了全球与地方的差异;而且也成为了历史的中心,因为它同一了过去与未来。于是,大写的光-时间(TEMPS-LUMIÈRE,或者如果我们愿意,不妨称之为光速的时间)从今以后用于作为对直接行动,对即实的远端行动(téléaction instantanée)的绝对标准,“即实时刻”的强烈的时间延续今后就将控制历史(contrôlable de l'histo'ire)——也就是依然包括著过去、现在和将来(passé, présent et futur)的这段长时期——的时间延续、延长的并且是相对可控制的时间。
直接行动与即实的远端行动是这个“即将统治历史”的光速时间的关键字。比如在军事上,过去,我们需要通过步兵侦察、确定目标,然后再进行进攻的直接军事行动,现在通过卫星图像直观,资料座标确定和按下操纵无人机的键盘确定键,在一个光速瞬间,即可完成一个远端攻击行动。同样,在金融活动中,过去我们要在交易所挂牌翻版,大声喊叫传递消息,以确认不同股票的价位改变,买进卖出,而今天的金融市场也变成了光速时间的天下,价位、买进和卖出都是在互联网资讯化的点击操作中瞬间完成。为此,维希留感叹道,“当人们看到国际金融场所的失望与标价的瞬间自动化(l'automation instantanée)的恶果,伴随著对经济混乱——如1987年10月的资讯暴跌和1989年被勉勉强强避开的那一场——的加速负有责任的程式买卖(Program Trading)时,人们便亲手触到了在场构境(situation présente)的困难”。在你刚刚看到股票价位的变动,打算操作自己的作业时,瞬间,一切又在光速的变化中颠覆了。
其次,替代人的经验感觉的光速电子统觉。维希留没有直接说,但我们可以推断,康德先前已经提出的那个先天综合判断在光速时代被重构了,过去让我们在一定的时空构架中整理感官碎片的先验性被光速建构起来的电子统觉替换了。
这个替换(commutation)也类似于在场时间(dure prsente)延续的一种大写的震动(COMMOTION),是一个自谓“真实的”时刻的偶性,但它为了一种电子的(同时又是电子视觉的、电子听觉的,和电子触觉的,électro-optique,électro-acoustique et électro-tactile)繁荣,而突然脱离它的登录场所(lieu d'inscription),脱离它的此地与此时(ici et maintenant)。而在这个电子的繁荣中,遥控(télécommande),也就是所谓的“远距离触觉”,将会结束在远处、在我们的能力之上的人的原有的远端监视。
在康德的认识论中,我们总是在一定的地点和一定的时间中,通过自己的感官直接遭遇这个周围的客观世界,再由先天综合观念构架自动生成统觉,使人们可以看到、听到、触到被整理过的现象。而在今天的互联网资讯技术之下,我们的生物感官被电子义肢替代了,电子图像、电子音响和电子感触器隔开了我们与世界的直接接触。这是一种不通过我们的感官而生成的“无目光的视觉”。对此,维希留感叹道:“我害怕我们正面对著一种直接感知的病理学,它完全,或几乎完全归因于看的机器(machines à voir),如照相-电影的机器,录影-资讯图像机器。这些机器靠著使习惯的表演通过大众传媒加以表现,最终摧毁了习惯表演的信用。”后来,维希留将这种无目光的“看的机器”称为视觉机器(machine de vision)。“这种机器用来替代我们进行观看和预见,这是合成知觉的机器。”机器有直接投向世界的目光,而我们没有。机器之看与大众传媒合流,最终主宰了人。维希留后来曾经具体解释过:
维希留感叹道:“我害怕我们正面对著一种直接感知的病理学,它完全,或几乎完全归因于看的机器(machines à voir),如照相-电影的机器,录影-资讯图像机器。”
从前的观察者在被剥夺了视野、地平线和没影点之后,突然内倾了他的视觉感知,并且将其目光在任意一块领地的“支撑面”上,而他的远方视线已经转移,并不是转向古老的望远镜,而是转向数不胜数的电视频道和互联网摄像头,它们所展示的视觉过度比起电力照明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只剩下一个感知世界的支撑面,这就是电视萤幕和智慧手机的显示幕,由无数的互联网摄像头和电视频道建构起来的电子化视觉和触觉,实际上剥夺了我们真实面对经验现象的权利。其实,不仅仅是延续性的时间和有深度的空间的消失,我们过去用先天综合判断整理的所有感性经验也统统消失了,今天只有远端光速抵达电子显像。
最后,无处不在的远端登入替代了具体的时空在场,先天的电子综合构架可以以遥控的方式座架我们每一个人的现象生成,同时,它也必然成为全景监控的替代工具。在另一个地方,维希留曾经引述过盖茨的一段广告语来说明这个远端监视:“‘我们就在你随处观察的地方。在所有时刻,在世界的所有地方。’这便是比尔·盖茨1989年创立的柯比斯公司的广告标语,其目的就要垄断摄影图片,展现透视膨胀时代的各种再现的大恐慌。”傅柯发现了边沁创造的圆形监狱实现的全景监视主义,可那还是由暗处的看守直接用目光监视的结果,而“随著摄像机在网际互联网上制造的‘大视角’而彻底爆发”,这就是远端电子监视的完全实现。这是真正的全景全能监视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