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恶不作恶(十八):从《长日将尽》看专业精神与服从之恶
文学和哲学不同,就是前者可以让我们走进一个人的内心,跟他/她进行一次伦理思考,有脉络、有人物,有感情。哲学,不可免的要客观,要跳出自己,跳出社群,跳出历史。各有各的理路和风景,问题只是两者能否合作。带著哲学和文学的眼镜,是否能看到一个新天地,还是远视镜跟近视镜一起带那样滑稽?
试试看。
由小说出发
伦理学家J. Peter Euben在《命名恶、判断恶》(Naming Evil, Judging Evil) 一书的一篇文章 ‘The Butler Did It’,就用了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来跟阿伦特的《平凡的邪恶: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审纪实》(Eichmann in Jerusalem)并读,的确能让笔者对寻常的邪恶有更深刻的理解。
在《01 哲学》,戴远雄先生在回应本人的一篇文章里,将寻常的邪恶译为“恶的浮浅之处”,意即“犯罪者(在旁人眼中)犯下极其可怕的罪行时,直到被定罪至走上断头台的一刻,都没有真正意识到这种罪行之严重性。”他指出“鄂兰为艾希曼之所以“欠缺思考”(thoughtless)不是因为天生愚笨,而是在极权统治的环境里逐渐养成。换言之,政治环境有助扭曲一个人的思考和判断。”第一点的关键是犯罪者未能意识自己的罪,第二点是在极权统治的环境会养成这种“未能意识”。
但如果放在《长日将尽》的脉络看,我们发现有些人犯恶不是未能意识,而是放弃意识。有些恶的出现不在极权统治,而在专业迷思。
石黑一雄的小说,巧妙地从一个英国贵族府邸的男管家史帝文斯(Stevens)出发,将一个普通人和恶的关系更细致的呈现。比起身为纳粹德国前高官艾希曼,远在英国的史帝文斯可说跟屠杀沾不上边。他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管家,替贵族达林顿(Lord Darlington) 把这老宅管得井井有条就是了。下至家居清洁,他可是一个对银器的清洁极执著的人,上至人事管理,他也懂如何让下属发挥潜能。用甚么角度看,他都是一位出色管家。可说是一丝不苟、专业精神的典范,绝对可以安心聘用,融入家中。
不过,他的“好老板”达林顿却是一个幼稚和危险的人,他希望英国跟纳粹德国结盟,来换取国家的长治久安。这可说是跟大恶共谋了。跟“我觉得议会内外都不应该牵涉太多政治”如出一彻,史帝文斯作为一名忠仆,都会“觉得家庭内外都不应该牵涉太多政治”(可能厨房都不应有太多豆豉)。不要问,只要信,可就是史帝文斯的侍主态度。史帝文斯爱强调,达林顿绝不是坏人。
政治冷感的可怕
但是,当老板问你的政治取向,问你的看法,你可以怎样?史帝文斯只会摆出“呢D野唔系我跟开”的态度,说自己只懂管家的事情。还有“真系唔想越权啰”,专业讲求服从,史帝文斯为了这份工作,连感情都压抑了,断送了跟肯顿小姐的一段感情。达林顿的政治立场是甚么,他是不管的。他对政治没兴趣,当主人公大谈政治和道德时,他都没有好奇心,做好份内事可说是他的唯一关注。在他眼中,政治是那些绅士闲谈之间,弹指之间的事情。他只要一心一意为他们弄好宴会的安排,他就问心无愧,可以无大过了。
鄂兰说,艾希曼的问题,就是太多人似他了。这么正常,这么专业,这么值得尊敬,但他们却放弃了自己的思考,即使跟极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们不也更像史帝文斯吗?他是一个如此正常的一个人,你绝不能说他是恶,用甚么“寻常的邪恶”来形容他都似乎太过——我们的道德语言该怎样才扣得住现实呢?
Euben指出专业精神可以入侵我们的道德逃避,专业给我们道德假期,将自己成了实现目标的工具。史帝文斯不是恶人,但他这种放弃判断和沉迷专业的形象,却符合了平凡的邪恶的条件。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道德判断和政治判断是无可逃避的,这才是人的尊严所在。政治和道德为何不能只是专家的事,也是如此。在日常每一刻都在发生,即使没有什么恶行发生,那只是幸运,若身处一个作恶的环境,我能跟艾希曼作不同的事吗?我如果是一个管家,我能跟史帝文斯作不同的事吗?这关乎修养、判断和勇气,是我们性格的培养。更关乎我们能否时刻保持思的状态。现在的教育有做到这一点吗?对文学教育的忽略就是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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