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松孝二《完全饲育》:女人,你必须纯洁如初 | 黎子元

撰文: 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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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子元,01哲学主编。主编文章总编集

人烟罕至的偏远山村,男人每次离开都要从屋外反锁家门,甚至连电闸也要拉下、锁起,屋中禁锢著的女人,十年没有踏足外边世界……

讨论过若松孝二1960年代的两部电影《胎儿密猎时》(1966)和《被侵犯的白衣》(1967),这次让我们跳到千禧年以降他的一部后期作品《完全饲育6:赤色杀意》(2004),看看“男人为何对女人残暴”这个问题延伸到导演的后期创作,借助“禁室培欲”的情色电影类型又会迸发出怎样的思想激荡。

《完全饲育6:赤色杀意》既然是系列的“第6集”,显示之前已经有过五部电影,然而若松孝二的版本将此类型从以往的畸恋妄想中打捞出来,以他在早期作品中已然突显出来的精准的提问和几近冷酷的分析,试图以一部电影来研究、解释作为日本社会独特现象/想像的“禁室培欲”有著怎样的内涵。

影片将《胎儿密猎时》中密闭的空间、一男一女的对峙、男人对女人的暴虐等母题放置在一个新培养环境下作进一步发酵,连带出一系列更复杂、更令人震惊的问题,而导演的课题研究则依旧围绕著剧中男人的强迫型神经官能症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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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发生在偏远山村某幢木屋、已暗自绵延十年岁月的“禁室培欲”,须由倒霉的外来逃亡者关本文也(大泽树生饰演)那条偶然莫测的命运之线打横切过,才得以曝露于世、发生剧变,否则还会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吧。无心闯入这里的关本,他的视线也代表著外在世界,初次投注到这个人烟罕至的木屋,目睹其内发生之种种离奇诡谲、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幢每当主人离开门户便会从外面用锁头反锁起来的木屋,其内里形成了一个堪称“强迫症空间”的奇异所在,而空间的主人是一位被外人视作独身生活、为人正派、任职快递公司货车司机的四十岁男性山田真一(佐野史郎饰演)。男人为空间颁布了种种律令,例如各种物件使用后必须精准地摆回原处,室内必须保持一尘不染、井然有序。就在这样的空间里,禁锢著一个其存在不为外人所知的女人,而她的生活也必须符合节律、早睡早起——男人每次离去都将电闸拉下,再用锁头将电匣锁上,屋里根本没有电,天一黑便只能睡觉了吧。

这位二十岁左右、讷口少言,最初出现时因扎著双马尾而给人更年幼印象(学生?)的女人名叫伊藤明子(伊东美华饰演)。她原本不知该如何应对突然闯入屋子、逃命时在雪原扭伤脚踝的关本。尽管屋子里的秩序被他扰乱了,女人还是好心收留了他,提供食物,把他藏到阁楼上。这使得关本有机会躲在暗处窥见男主人回家后发生的怪事——随著他的汽车驶近木屋,屋里原本静谧、安宁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所有神经顿时紧绷起来。

男主人山田下车前要将皮鞋换成防水鞋,来到门廊开锁,启动电闸,全屋亮灯,他打开门上的锁头,推开拉门进入屋子,见到在门口站直身子等候的明子,劈头就问:什么都没有发生吧?真的吗?语调严厉而带著父辈对孩子的不信任与威逼感,意味著让对方回答提问时不要有所隐瞒才好。当听到自己满意的回答,明子说她害怕警察而躲了起来,山田随即收起威仪,转而欢快地赞赏明子是好孩子。(原来他穿著和明子一样的装束。)然而才刚过了一会儿,他又生起疑心,觉察到她可能上过阁楼,便对著明子展开逼问、咆哮与扯拽。当听说明子害怕警察才躲到阁楼,他又高兴起来,拿出给她买的女生校服裙,发现码数小了......

山田会为明子洗澡净身,剃去体毛,口里念著:“明子身体成长得真快,明子还是小孩,这些(体毛)就不要了”,之后还要小心翼翼地为她的身体撒上爽身粉,可是当执行到阴部时,他便无法继续,几乎要昏厥过去了。他惩罚不听话的明子,会要求她重复说出他设定好的正确答案(屋里明子只能动三样物件;纸巾必须放在桌面),也会将她拖到刑行室,脱光衣服用锁链捆绑起来,更会拿出电枪以作恐吓。他对著女性裸体分明产生了欲念,却不能承认明子就是性欲对象;他自渎而不与明子做爱。

与其轻快地将山田的所作所为判定为恶行给予鞭笞,不如试著一探这些斑斑恶迹背后的精神病理学原理。就让我们借剧中男人来检视强迫型神经官能症的几个重要特征:(1)对于爱的对象陷入爱恨纠缠,(2)无法接受活生生的东西,(3)在心中维系一个近乎神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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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对于明子陷入了爱恨纠缠,这种矛盾状态的形成源自于强迫型神经官能症患者将爱的对象硬生生地分裂成为“爱而不可欲者”以及“欲而不可爱者”两个部分,其结果就造成享乐的要求不可能被满足。对山田而言,他所爱的不能被半点欲望玷污,所恨的其实恰恰是他所欲之物。明子纯洁的女人形象是他所爱,以至于他不可与明子做爱,同时,他视为污秽的性,他所鄙夷女性特质,才是他真正欲望的而自己不知道、不承认的东西。他无法接受上述两个方面在同一个对象身上并存,使得他自相矛盾的官能症症状如同戏剧般反复搬演下去。

如果说明子的纯洁形象与女性肉体之间的不可能一致是造成山田强迫症发作的症结,那么这具女性肉体的日益成熟则是使其病情朝不可逆转方向加重的推动力量。从根本上说,让强迫型神经官能症患者长久考虑的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于生命的恐惧——就像《胎儿密猎时》剧中的男人从疑惑“我为什么存在?”到质问“为何我没有在母亲腹中死亡?”那样。而这种对生的恐惧更确切地说就是对活生生的东西的恐惧,对于生物意义上的生命的恐惧。因此,山田才必须反对生长,为明子剔除体毛,购买校服裙(有意无意买了小码),来勉强维持明子的纯洁形象。

由此便可以进一步说明,山田心中的明子的纯洁形象正是她在少女时代的形象,所以当他直面她成熟的阴部时,强迫症发作便会加剧以至于要昏厥。不过,尽管他带著反对明子成长的执念,事实上却无法做出任何事情来延缓她的成长。因此,他便必须将他的执念说出来:明子还是小孩。山田心目中的明子为何是少女形象?这便涉及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他为何必须用说话的方式来转移事实上的不一致,来弥补现实的裂缝?这就需要借助神经官能症患者的“个人神话”这个概念。首先要讲讲神话的功能是什么。

人类文明总是基于对某些发生在前文明时期的真相进行掩盖与改写才得以建立起来。这些真相肯定是残酷的、具有创伤性的、无法被文明建立之后的标准所接纳的。换句话说,是一些过于真实的真实,对人类族群的心灵承受能力而言过量的真实。这些真相或者过量的真实无法被语言完整呈现,却又不得不经由言说活动来有所表达,其结果就是生成各种对于真相的变了形的,具有缓和、修补作用的讲述,这些讲述就是神话。

在个人心灵层面也是一样的,正常人多少都必须借助神话来表述自己被压抑了的真相。而神经官能症患者则对个人神话尤其执著,直到整个生活都必须由个人神话来支持,把种种不一致暂时性地搁置与隐藏。山田就是通过纯洁少女明子的个人神话,来掩盖和改写十年前他拐带、禁锢还是小女孩的明子,恐吓她倘若逃跑则杀死其母亲的犯罪事实;通过讲述明子不会成长的个人神话,来缓和明子纯洁形象与女性肉体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来修补他心中美好的少女故事因明子的身体日益成熟已经显露出来的各种漏洞。山田有著他自己的浪漫,哪怕这种浪漫企图将时间停止,企图把一段对山田而言的美丽的故事禁锢在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有趣的是,禁锢明子十年之久的并不是物理上的牢笼——用一个小锁头锁住的纤薄木门任凭哪个成年男女其实都有足够力气摧毁(所以这是山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真正禁锢著她的恰恰是一座心灵的牢笼,即山田对她灌输的他的个人神话——这让明子的心智停留在小女孩的状态,仿佛真的就无力跨出这个牢笼了。某种意义上说,正如“禁室培欲”类型电影的一个母题所揭示的,最终,女人自愿被禁锢,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去。

然而,随著明子身体的日益成熟,关本的突然介入,以及两人发生性爱关系使她的身体习得情欲反应,当再被山本触摸时这副身体已经与以往迥然不同,这一切都注定让山本的个人神话支离破碎、无以为继。而真正给予山本的“强迫症的男性宇宙”致命一击的则是他所欲却不可爱的明子的女性特质:变化莫测。她一面承认对山田的喜爱与忠诚,一面又向山田隐瞒了关本的存在以及两人的情欲探索。山田最憎恨的事情就是女人欺骗他,而终于,他真是被女人欺骗了、害惨了。

电影结尾,二十岁的明子依然像个小学生,先动手画好地图再准备出门。换上学生气的装束,她缓缓踏出木屋,迈进一个新鲜的、让她满怀好奇的天地,而把两个男人留在了身后那个“强迫症空间”。女人真正单纯,真正善良,随著自身的变化莫测而变化,也因此真正强大。男人湮没,女人存活。这是若松孝二电影的洞见,贯穿《胎儿密猎时》、《被侵犯的白衣》和《完全饲育6:赤色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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