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世界》与人类程式码:机械人有多少种方法变成人?|F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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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西部世界》故事在未来世界。在庞大的高科技承认主题乐园中,模拟真人的机器“接待员”能让游客享尽情放纵性欲、暴力。现已播出两季共二十集。此文将解说主题乐园内不同的机械、程式设定;并以此为起点探索人类可以怎样被理解、编码、分拆成机械人有可能模拟、学习并取代的组件。

(内文有《西部世界》剧透,读者请斟酌阅读。)

1973年的《钻石宫》(Westworld)会被改编成现在这副模样,恐怕是原作者麦克.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始料未及的。作为美国科技惊悚(Techno-thriller)奠基者的他,笔下所描写的科技负面作用,总是以天灾般(人类无法阻止的大规模物理破坏)的方式呈现,也因此十分适合搬上大银幕,于是诞生出家传户晓的《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系列。

 

如今由基斯杜化.路兰(Christoper Nolan)的弟弟尊立顿(Jonathan Nolan)及其妻子丽莎.乔(Lisa Joy)所改编的影集《西部世界》(或译《西方极乐园》)(Westworld),描写的是对记忆的怀疑、对身体的怀疑、对自由意志的怀疑、对知觉的怀疑、对他人的怀疑,并对这些怀疑以高超的叙事力进行包装。这些无法触摸、发自内心的强烈不安和焦虑,是向来只描写“来自外部的敌人”和“一目了然的破坏力”的克莱顿完全无法想像的。

Westworld 公园里面制造同维修机械人既工作流程表(Workflow),图片来自官方设定。

一、以iPhone模式运作的嗜血迪士尼乐园

 

《西部世界》其中一个最出色的改动,是对高科技主题乐园的营运进行极之贴近时代的翻新。“接待员”(host)的建造、更新、回收、维护、诊断、除错、废弃、部署等工序,有一个非常完整的工作流程(Workflow)。在《钻石宫》,机械人是个已经完成的产品,不能随便更改设计和程式,只能更换符合原有设计的部件,当程序出错,也只能报废或销毁,而不能在出错之后重新部署。

 

反之,《西部世界》的“接待员”一旦硬件破损有维修人员(Body Shop Technician)负责;软件出错有行为及诊断部门(Behaviour & Diagnostics Division)负责;新造型和故事线有故事及设计部门(Narrative & Design Division)负责;事后有质量保证部门(Quality Assurance Division)进行测试;最后还有现场勘查(Field)进行巡逻和搬运。“接待员”的发布并非事情的结束,而是等待下一个循环的开始。

 

Delos收集使用者的意见和错误报告(Bug Report),用以更新软件、造型、故事线,或者用来厘定新的“接待员”和故事的研发方向。这种纳入回馈圈(Feedback loop)的工作流程,包括苹果公司在内的大量科技公司都在采用。iPhone的批发、回收和维护,或者iOS更新版的持续发布,都仿佛是将全世界的使用者当成是正在主题乐园“iPhoneworld”享受的顾客。现在的软件和硬件开发,已经有很浓厚的服务业成份。

对“接待员”这种人形物体进行iPhone式分解、调控、诊断、废弃的画面,会使人联想到外科手术、大脑改造、心理学实验、葬礼等等,这些几乎类近、但因对象由死物转成人而换了称呼的行迳,从而产生强烈的不安感。换了个角度看,人体不过是一团结构精密的肉块,与iPhone只有材质的有机与无机,以及构造较为复杂之别。

 

《西部世界》花费巨大的篇幅去描写“接待员”像人的行为和情绪反应,甚至内心独白,勾起观众的同情心,再在关键时刻展露它们机械的一面。比如第一季第十集,迪乐芮(Dolores)无力地躺卧在海滩,泰迪(Teddy)抱著她,本该是个感动的场面,但他们在下一刹那定格,福特(Ford)随即闯进画面,说明刚才是自己剧本的演出,博得董事会成员的掌声。又比如伯纳(Bernard)与阿诺(Arnold)这个第一季最大的骗局,两人拥有相同的外表,但一个是“接待员”、一个是人类,两人分别属不同时间点,但故事到尾段为止都让人觉得他们处于同一个时空,甚至误以为是同一人。这种先移情后击破、近乎恶意的心理操作,在成功吸引观众的注意和引起讨论之余,更极之有效地表现出“人机之辨”的不可能。

 

二、“Script”的两义性

 

“接待员”的行为模式分为几个技术性的核心,比如循环(Loop)、故事(Narrative)、基石(Cornerstone)、背景故事(Backstory)等等,如果转换成人类的讲法,就是习性(Routine)、性格(Personality)、核心价值(Core values)、人生经历(Life experience)等等。《西部世界》的故事,总是著重描写Delos员工编写“接待员”的故事,和“接待员”演绎著这些故事。可见《西部世界》的“故事”拥有两层。这双重构造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在《西部世界》里,Script这个字有两重的意思。

 

一般而言,Script会翻译成“剧本”,例如电影剧本,是演员演出角色性格、对话、行为等等的文本基础。然而即使是熟读剧本的演员,也可能会中途忘记台词,或是有即兴演出。不论编剧和导演有多严格、内容有多详细,剧本始终是外在于演员意识的一份剧目指引,演员不会死脑筋地跟随,亦没有人指望他们完全跟从,甚至会认为某些脱离剧本的演出反而“更真实”、“更好看”。

 

可是在电脑世界,Script Language(脚本语言)是一种编程语言,输入之后一旦执行,电脑几乎会百分百地跟从所有指示(除非写错了)。Script是在电脑硬碟内部的档案,也是在电脑内执行。虽然同样都是“指引”(虽然Script Language更像是“指令”),但跟演员手上的电影剧本大相迳庭。

 

在《西部世界》,两种Script变成了同一回事。它既是“接待员”角色性格、对话、行为等等的文本基础,同时也是写在“接待员”大脑内部、百分百地遵从的指令集。当大脑变成可编程(Programmable)的装置,演戏与表现真我的分野从此消失,“接待员”所表现的“真我”只反映故事作者的意志。《西部世界》把科技变成了决定论(Determinism)或脑神经决定论(Neuro-determinism)的实践手段,更安排罗伯.福特这个角色作为“乐园的神”,姿意地操弄“接待员”和游客的命运。“接待员”如迪乐芮或梅芙(Meave)是否脱离剧本获得自由意志,甚至他们当下“获得自由意志”其实只是剧本的一部分等等的疑问,这些悬念营造了本剧长久以来的张力。

 

决定论所衍生的道德责任问题,也曾在《西部世界》有所呈现:如果一个“接待员”杀了人,那该被问罪的应是写出“杀人”剧本(Script)的编剧,而不是“接待员”。第二季第九集,威廉(William)因怀疑眼前的艾蜜莉(Emily)是“接待员”而杀死了她。最后当他发现死的真的是自己的女儿时,他用刀割开自己的手,试图寻找电线。他想透过证明自己是被福特操控的“接待员”,来逃避杀死女儿的道德责任。

 

三、可随时拆卸的“自由意志”

 

很多关于《西部世界》的讨论,均认为此作主要谈论自由意志,主要围绕“机械人有没有自由意志?”,甚至是“人类有没有自由意志?”。首先,第一个问题其实没有意义。“接待员”是虚构的故事设定,不是真实技术。因此,“接待员”有没有自由意志,并非哲学问题,而是作者说了算的事实。

 

至于第二道问题,我们可以把“自由意志”分为两种:“绝对自由意志”和“相对自由意志”。就算不搬出脑神经科学,只谈社会制约、生理限制、认知极限、思考能力的界限,应该不少人会同意人类并不拥有“绝对自由意志”。那“相对自由意志”呢?首先需要问的是这个“相对”是相对于谁。在《西部世界》的语境下,与人类对比的存在是“接待员”。无庸置疑,人类比“觉醒之前”(获得意识之前)的“接待员”拥有较大的自由,分别在于人类有能力编写“接待员”的剧本,甚至是自己的剧本。

 

第二季,为解释福特为什么能够令“接待员”觉醒,故事追加了一个设定:“人类意识”这个演算法只有10247行程式码,并且已经被机器彻底理解。话虽如此,这设定其实没有否定“相对自由意志”的存在。只不过,得悉到“人类意识”秘密(并读了好几本“书”)的迪乐芮,未来可能会成为拥有比人类更大自由、更具威胁的存在。

 

10247行程式码完全是一个假设,到目前为止都是虚构的,剧中仅靠“大数据分析”来包装,借以增强说服力。由此可见,《西部世界》并没有企图成为心灵哲学或脑神经科学的论文,把讨论自由意志作为故事的核心命题。然而,不论是玩弄“接待员”的电子大脑,抑或“人类意识”的10247行程式码这个假说,《西部世界》都带出一种可怕的观点:就算自由意志真的存在,对“上位物种”来说,那只不过是随时都可以“删除”的“模组”(Module)。

 

迪乐芮深深明白到自己是与人类不同的“接待员”,觉醒之后成为革命先锋,行动毫不犹䂊。反之,身为“接待员”的伯纳,却以“修理‘接待员’的人类”自居多年,在第二季彻底成为人类与“接待员”之间的磨心,苦恼不已。不单如此,他还曾被福特命令杀死自己的情人、勒昏和囚禁同事,还将整个秘密实验室的研究员全部灭口。当福特死后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他又在“接待员”的记忆备份资料库(Cradle)与福特重遇,自由意志再次被夺走。熟读了10247行程式码的迪乐芮,说不定在第三季就能随意修改人类的自由意识了。

四、“接待员”=人类?

 

第一季利用迪乐芮不会反映岁月痕迹的年轻外表,来制造时序上的错觉,主要的时间线跨越三十五年的时光(迪乐芮与阿诺的对话、与年轻威廉的冒险及年老威廉的游戏)。至于第二季则相距只有两星期(有戴眼镜与没戴眼镜的伯纳),还得承接第一季遗下的尾巴,能玩的花样少得多。这一季奠立顿运用了跟其兄长的《邓寇克大行动》(Dunkirk)类似的手法,故事反复地以“先展示果(未来),再展示因(过去)”的方式呈现。

 

但正如《邓寇克大行动》的叙事效果并不如基斯杜化先前的电影如《潜行凶间》(Inception)那般理想(很多人甚至看不出片中曾出现数次因果次序的倒转),《西部世界》第二季的时间操作也不及第一季一般震撼。此外,更多的讲法是第二季的主题并不如第一季般深刻,“永生”、“大数据”或“虚拟现实乐园”等等的未来想像,均是过于陈腔滥调的设定。这固然有其道理,可是第二季的价值并不能单以“陈旧”二字轻轻带过。因为它预示著,“接待员”和人类之间,迟点很可能会划上等号。

 

第二季中,威廉在掌控Delos后,不断重复令企业创办人及其岳父詹姆斯.迪洛斯(James Delos)复生的实验。乐园亦透过“接待员”和能测量脑电波的牛仔帽,大量收集顾客的行为和生物识别(Biometrics)数据,以分析及解开“人类意识”之谜,并将成果用作重现顾客电子版的人格,最后把人格移植到“接待员”的身体里,借以实现“长生不老”的技术。伯纳亦是福特与迪乐芮用类似的方式制作,以阿诺的分身诞生于世上。到第二季的结尾,威廉更发现自己正身处模拟测试,似乎他也被制造成“接待员”了。

 

如果说《西部世界》第一季在讲述“接待员”获得自我意识,与人类越来越像,那第二季便在讲述渴望永生的人类,越来越像“接待员”。曾经处于平行线的两个物种,正逐渐趋近对方。第二季结尾,迪乐芮已经透过取代Delos的董事会执行总裁夏洛蒂.海尔(Charlotte Hale),带同伯纳一起深入人类社会。第三季还能有怎样的发展,实在难以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