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儒学辅导”吗?谈明儒颜山农的“制欲非体仁”|韩晓华

撰文: 韩晓华
出版:更新:

现代人总是面对各种各样的困惑,观看坊间各种不同心理或心灵的辅导大行其道,许多人又以人生导师自居,即可以看见现代人总在人生的道路上受困于各种价值观的、生命观的纠缠。然而,“辅导”却不一定是心理学或精神科的范畴。在哲学界,近年也兴起一门“哲学辅导”(Philosophical Counseling)。

引言:哲学辅导的兴起

“哲学辅导”起源于1980年代的欧洲,由哲学家阿肯巴哈(Gerd Achenbach)所创立,他认为精神病理学及心理分析往往将一切人生问题“疾病化”,未必能解决求助者的“心结”,他参考古代先哲的智慧,开创出一种助人化解心理困扰的方法。“哲学辅导”要义在于让病人随意抒发己见,以休戚与共的心情跟他们(病人?)对谈,适时地引用先哲之言启发他们对自己的困扰作合理的思考,免于某些观念的扭结。而美国的马瑞诺夫(Louis Marinoff)则成立美国哲学辅导师公会,定期开办哲学辅导师认证课程,让哲学辅导进一步服务大众,并在西方社会更广为人知和接纳。

当然,对于人生的困惑未必只是纯粹在智性或观念上的掺杂,更多时候的确是在人生的经历上遇到伤害或挫折而做成心理或心灵内的不同扭结与创伤,这就需要各种不同的心理学或精神科学的专家,以专业的评估与合宜的方式提供疗程与指导;而“哲学辅导”的则仅在于能梳理一般性的困惑,如:爱情、价值、道德、意义、生死、信念等的问题,这正好实践“哲学”的应用性。然而,反观一直强调处理人生问题的中国哲学,究竟有没有类近于“哲学辅导”的思考呢?在这里,我想介绍一对邂逅经历于类近进行“哲学辅导”的明代儒学家之师徒——颜山农(1504-1596)和罗近溪(1515-1588),也从他们的相遇与对谈来探讨古代中国文化的“儒学辅导”之可能。

一,颜山农与罗近溪的相遇:“制欲非体仁”

罗近溪,出身于书香世家,其宗族在江西是望族,父亲罗锦虽未能中举入仕,却也深入研究阳明学及《诗经》,成立“前峰书屋”。罗近溪自幼受儒学思想薫陶,既锐志于学也求立德立言,然而,罗近溪在少年时却因过度强求达至“澄然湛然之体”,每每闭关于密室中以摒除杂念来阅读圣贤书,终酿成大病,及后又不愿服药调理,仅以阅读王阳明《传习录》而得稍有好转。罗近溪在26岁那年参加乡试却不中举,落榜后在京城游逛,偶见颜山农张贴的〈急救心火榜文〉,尤其榜文中“六急六救”的“一急救人心陷牿,生平不知存心养性,如百工技艺,如火益热,竞自相尚”特别具有感触,为此即前往求医。此即是明代儒学中著名的“制欲非体仁”故事,这段经历的简述见于《明儒学案》,详述则记录于《颜钧集》,以下试用白话文叙述二人的对话:

《明儒学案》记录了颜山农与罗近溪的相遇

颜山农说:“你必死了。你有一隐密之事物秘藏于心,这是一种心病,更是一种大病,必须要清除根治。遇著我,你有幸可以得以活命了。”

罗近溪说:“我可以有甚么心病呢?我研习‘澄然湛然之术’多年,每日都以水盘对照心念,达至心如止水,物我为一的境界,甚至对于生死得失都能不动于心了,根本不怕生死了。如何有心病呢?”

颜山农听罢接续斥骂。

颜山农说:“这正是你的心病所在。你所做的‘澄然湛然之术’,是‘制欲’所为,并非真正的‘体仁’呀。心念絮乱,欲望张狂的问题在于身体;克制心念与欲望的问题反而在于心理。假如不治理这种心理上的问题,必死无异。”

罗近溪说:“不克制心念欲望,如何可能达至‘道德仁心’的呈现,怎么可以‘体仁’呢?”

颜山农说:“你没有听说过‘求放心’之说吗?所谓‘放心’至少可以从两方面讲,一方面是‘见而放心’,就像病人到诊得到医生判断无事,则每每能不药而愈,这是‘见而放心’。可是,人的心里有所牵挂固然不能‘放心’,但是,仅仅能由此牵挂事而解决其实亦不算是‘放心’;所以,另一方面‘放心’应该是‘自信放心’,就像蛇师不畏惧毒蛇,在于他相信自身的能力足够应付毒蛇。你的问题正在于未能做到‘自信放心’。不敢自信其心,则心不放。不能自见其心,则不敢自信,而心亦不放。根本达不至‘道德仁心’的呈现,你的心病正在于仅以为克制意欲为唯一解决的方法。”

罗近溪问:“我真的可以做到‘自信放心’吗?”

颜山农说:“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即是说‘放心’。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道德仁心’的呈现不在于克制心念欲望,反而在于信任‘道德仁心’的确然存在。这样,你的‘心火’才能得以燃灭。所谓‘体仁之妙,即在放心’。”

罗近溪听后即时茅塞顿开,如大梦初醒,立即跪拜于颜山农为师,随后更跟从颜山农从学三个多月。

案:这段文字虽然尝试以白话文来语译,但涉及几个儒学的独特概念,如“制欲”、“体仁”、“求放心”、“不动心”等,实在并不容易理解,以下试分别论析颜山农与罗近溪对话中的要义:

(1)罗近溪的“心火”问题。

所谓“心火”问题在明朝时期大概就是指心理上的问题。从颜山农的〈急救心火榜文〉的“心火”所指,“一急救人心桎梏”正是从“心”中有某种“火症”而需要作出纠正或辅助。罗近溪的“心火”乃由于他个人对于儒学上的“成圣”追求,从而急于用“湛然澄然之术”以达至止息意欲,心如止水的境界,显然,这种方法对罗近溪只有一时之效,反而衍生出身体的患病,只能依靠阅读王阳明的《传习录》稍作平息。究竟罗近溪的“心火”问题是种怎样的心理或心灵扭结呢?这可以从两点分述:

(A)依上述对话,罗近溪的扭结在于以心灵的澄净处来体验或探讨内心的道德根源(仁),借助使用水盘来让自己的精神状态一如水面的平静,进入心无杂念的境界,从而期望体验或触发心灵深处的道德根源(仁)。以儒学的用语讲,即“制欲”,以克制自己的欲念作为寻求良知或仁心的呈现(觉醒)之方法,这种方法某程度可以溯源“克己复礼”的诠释,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对“克己复礼”作出典范性的诠释:“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日日克之,不以为难,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换言之,罗近溪“澄然湛然之术”正是这种“制欲”修行的具体操作版本。至于这种“澄然湛然之术”的效果如何呢?

(B)罗近溪自言效果相当理想,能够达至“心如止水,物我为一”的境界,甚至对于生死得失等问题都能够不动于心。实情真的如此吗?从罗近溪的生平述要及亲身赴会颜山农来看,罗近溪实在并不能由“澄然湛然之术”而达至他所期望的“圣人境界”,甚或连探讨内心的道德根源(仁)也不能做到,所做到的或仅是“心如止水,物我为一”的状态。这种既付出努力又不得要领的欲求不得之心理,正是罗近溪的“心火”问题。

(2)颜山农的“求放心”方案(对治“心火”的方案)。

颜山农指出罗近溪的“心火”问题在于纠结于“制欲”作为“体仁”方法的问题。颜山农的理处方式可分从三点论述:

(A)首先,颜山农引述孟子的“求放心”来纠正罗近溪的错误观念。“求放心”出于《孟子‧告子上》,孟子说:“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简言之,从“鸡犬放”的比喻来看,孟子言“求放心”是指寻求或收摄已放失或丧失的“道德本(仁)心”;从“学问之道无他”说,“求放心”可以说是孟子修养工夫的大方向。颜山农引出“求放心”的话题可以说回应了罗近溪言达至“不动心”的言论,“不动心”出于《孟子‧公孙丑上》,是孟子修养工夫的目标。孟子明言“不动心”至少可以区分成四个不同的类型,即:北宫黝的“养勇”、孟施舍的“守气”、告子的“不得于心”、曾子的“守约”。不同的“不动心”类型所做的修养工夫也有差别,孟子所称许的是曾子之“守约”,即能够契合修养工夫的要领而达至“不动心”。依此,颜山农以“求放心”来回应罗近溪的“不动心”,正是指点出罗近溪所已达至的“不动心”并非契合儒学传统的修养工夫要领。

(B)其次,颜山农虽然以“求放心”来回应罗近溪的“不动心”,但他所言的“放心”却不是指那已放失或丧失的“道德本(仁)心”,而是指“安心”的意思,他对“求放心”的分析甚至以体会“安心”的理据来说,他区分出“见而放心”与“自信放心”。所谓“见而放心”即仅从某些权威或指引而得到“安心”的状态,如病人得到医生判断无事,就能使身体状况不药而愈一样;所谓“自信放心”即能够依于对自身的信任而达至“安心”的状态,如“蛇王”能够捉蛇,在于他相信自身的能力足够应付。依此,颜山农指出罗近溪以为“不动心”实仅以“澄然湛然之术”来维持的“见而放心”,根本未能有对于“道德仁心”的确然存在具有信任,这正是罗近溪的问题所在。

(C)最后,颜山农引述孔子所言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及孟子所说的“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让罗近溪重新思考他的“心火”问题,要义在于“道德仁心”的呈现不在于克制心念欲望,反而在于信任“道德仁心”的确然存在,此即“制欲非体仁”。

此次对话后,罗近溪为求学习对“道德仁心”存在的信任,遂拜师于颜山农,依他“七日闭关法”的修养工夫法门进行对“道德仁心”呈现的可能启悟与保存。(注一)

二,从“哲学辅导”来看颜山农与罗近溪的对话

依阿肯巴哈的说法,“哲学辅导”的实践程序在于让病人随意抒发己见,以“同理心”跟辅导者对谈,适时地引用先哲之言启发辅导者对自身的困扰作出合理性的思考。然而,如何才算是“适时”呢?“同理心”的对谈会容易演变成闲聊吗?温带维先生在《正视困扰:哲学辅导的实践》指出“哲学辅导”的重要元素不外三项:(1)确定当事人的难题;(2)检视(examine)当事人的难题;(3)重新思考如何面对难题。依此,颜山农的“制欲非体仁”实是典型的“哲学辅导”对话。

(1)确定当事人的难题:在对谈的过程中,颜山农一下子即提出罗近溪具有“心火”的问题,引导出罗近溪自己提出已习“澄然湛然之术”,更达至“不动心”的境界,理应没有“心火”问题;颜山农即从以“澄然湛然之术”至的“不动心”仅属于“制欲”,而强行于“制欲”致使心理上出现郁结,更导致身体被弄垮。颜山农明确地指点出罗近溪的问题所在是“制欲非体仁”,欲望张狂的问题在于身体;克制心念与欲望的问题反而在于心理。如此,颜山农遂确定罗近溪的难题实是“制欲”。

(2)检视当事人的难题:既然已确定罗近溪的难题是由“制欲”引致“心火”。颜山农随即以“求放心”来回应罗近溪所达至的“不动心”境界,以颜山农自身对于“求放心”的诠释,检视罗近溪以“澄然湛然之术”所达的“不动心”仅算是“见而放心”;要达至儒学传统的“不动心”(成圣)实是应该是“自信放心”,此正是“体仁”方案。

(3)重新思考如何面对难题:既检视并梳理罗近溪的难题后,颜山农遂引述不同的权威(孔子与孟子)或名句(“朝闻道,夕死可矣”、“学问之道,求其放心”)来鼓励罗近溪面对“体仁”的要义在于“自信放心”。颜山农更在后来跟进罗近溪的问题,并进行三个月之久的亲身教导。

换言之,从“哲学辅导”的角度来看,颜山农与罗近溪的相遇,并进行“制欲非体仁”的观念厘清,实已经践行了“哲学辅导”的重要步骤。

这种社会纷争可否透过厘清概念消解呢?

结语:我们需要“哲学辅导”吗?

颜山农与罗近溪的个案不必具有普遍性,罗近溪的“心火”亦未必是处身现代的你我会扭结的观念问题。然而,以求问并厘订心理或心灵扭结,从观念上进行厘清,达至梳理心理或心灵扭结,并重新处理心理或心灵的所求与难题,某程度实具有普遍性的作用。而且,“哲学辅导”不单可以由别人主导来进行,亦可以由别人协助(对话)或自身反思来为自己进行。反观处于中国文化主导的我们,生活上或都有遇过观念上的扭结,从而影响身体与生活,如“栖身之所”(有楼有高潮?)、“友道”(最佳损友?)、“孝义”(关爱座?)等关涉于中国文化的价值观问题,或者,既需要循从“哲学辅导”的重要步骤来处理,也需要对中国文化的重要观念作出梳理。

注释:

注一:

关于颜山农“七日闭关法”的讨论,可参阅韩晓华著〈论颜山农的“七日闭关法”:兼论明代中后期的儒学宗教化倾向〉(刊于台湾《清华学报》第48卷第3期)。至于颜山农所作的“求放心”诠释是否符合儒学传统的说法,这并非本文所关注的问题,不多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