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eutopia(美好之地),还是outopia(乌有之地)?(上)
作者:鲁思·列维塔斯
译者: 李广益 / 范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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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啊!倘若你我能与命运串通,
将这糊涂世界尽握手中,
我们难道不会把它砸个粉碎——
依吾心所愿,再造苍穹!【注1】
乌托邦探讨我们如何生活,以及如此生活将使我们置身于怎样的世界。想像世界的构建,并不受现实中桎梏我们的种种困难所束缚,因而在许许多多的文化中百花齐放。在关于起源和归宿的神话中,镶嵌著理想的图景,也就是我们在此世无法企及,仅仅存在于失落的黄金时代或来世的美好生活。而在宗教信仰、世俗观念、文学创作或政治规划当中,同样可以找到这样的图景。尽管在形式、内容和方位上各有不同,这些图景的常见程度已经足以让批评家推测,追求乌托邦乃人之天性。有时,乌托邦超越了对美好生活会是如何的憧憬,成为主张美好生活能够如何、应当如何的诉求:万物或可不同的希望,变成了现状并非必然的信念。乌托邦因而不只是欢愉人心的幻梦,也是值得追逐的愿景。然而,对大多数人而言,“乌托邦”一词意味著这个关于美好生活的梦想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迷梦——一个逃避现实的幻想,或可娱人,却无意义。那些试图实现梦想的乌托邦主义者被视为不可救药的空想家,甚至是蠢蠢欲动的危险分子。
正在扩张的乌托邦研究领域有一个基本假定,即乌托邦并非逃避现实的无稽之谈,而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乌托邦表现形式富于变化,这意味著可以从多个学科的角度对其进行考察:历史、文学、神学、文化人类学、社会学、政治理论、心理学都有可能关注对我们乐于栖身之世界的描绘。但尽管乌托邦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注意,关于究竟是甚么造就了乌托邦,依然迷雾重重,至于乌托邦有何意义,为何重要,更是众说纷纭。所有展现美好生活的图景都是乌托邦吗?还是说,只有那些设定在未来、意在付诸实践的才算?应该纳入乌托邦范畴的是对精神完善的追求,还是死后的天堂,抑或乌托邦仅仅指的是我们度过一生的社会世界的变体?乌托邦与宗教或乌托邦与“现实”政治能区分吗?乌托邦的意义是甚么?它有助于改变世界,还是稳固现存社会?尽管我们一开始可能以为自己知道乌托邦是甚么,但当我们试图定义乌托邦时,其边界就模糊起来,整个概念也在我们眼前化为乌有。
本书旨在厘清乌托邦一词的含义,并重新定义。这项工作可以从多个角度著手:定义乃是工具,本身并不是目的。本书的目标是择要处理乌托邦研究领域因缺乏清晰明确、广受认可的定义而出现的问题。这一目标首先是澄清,是展示乌托邦这一概念基于甚么在用法上变化多端。批评家在运用概念时不够严密,仅仅是造成多样性的原因之一,更为根本的原因是牵涉到的问题和进路非常宽泛。因此,对任何一个被提议的通用定义来说,将这种多样性纳入考虑都是非常重要的。我的目的并不是树立正统,而是鼓励就已经在处理的问题开展交流,并提出新的问题。首要的是在关于乌托邦的讨论中鼓励使用更为清晰的概念。
许多困扰乌托邦研究者的问题之所以产生,原因是没有一个清晰的乌托邦定义来区分专业人士的学术用法与通行于日常用语的含义。因此,不妨先考虑一下这个词语通常是怎么使用的。在街谈巷议中,乌托邦有两层意思:一个美好的,但并不存在因而不可能的社会。该词中的省音源自1516年首先以拉丁文版本刊行的汤玛斯·摩尔著作《乌托邦》(Utopia)。像这本书中的很多名字一样,标题是一个玩笑,故意弄得模棱两可:是eutopia(美好之地),还是outopia(乌有之地)?二者说的一定是同一个东西吗?这个双关语留下了始终笼罩在乌托邦一词上的迷雾。对这层阴魂不散的迷雾,人们即便习以为常,仍然感到烦恼。摩尔经常被认为是乌托邦文类之慈父,因此也被视为乌托邦研究领域的开创者;然而,在概念方面,他所留下的并不全是恩惠。
当代辞书中的定义延续了这种模糊性。《钱伯斯二十世纪词典》给出的释义,既有评价性的,也有非评价性的。乌托邦是“汤玛斯·摩尔爵士以拉丁文撰写的政治传奇或讽刺作品《乌托邦》所描述的一个想像国度”或“任何完美、理想的想像国度”。【注2】而utopian除了“乌托邦的居民”之外,还可以指“一个想像或相信乌托邦的人”或“一个赞同不可实践之改革或期待不可实现之完美社会的人”。《牛津简明英语词典》反映了同样的问题,既有指向摩尔的出处,也有如下定义:“一个在法律、风俗和环境等方面完美到极致的地方、国家或状态”或“一个过于理想,在社会改良方面尤其如此,从而不可实现的规划”。【注3】作为形容词的utopian,其明确的贬损意味又一次超过了名词。除了与摩尔笔下的乌托邦岛的直接关联之外,释义还有“过于理想而不可实践;不可能的、空想般的完美……”和“沉溺在过于理想而不可实践的社会福利规划中”,以及增补的、较少评价性的“相信或致力于政体或社会状况的完美”。
因此,口头用法倾向于将对美好社会的推测斥为不切实际。这种拒斥可以是善意的包容,视乌托邦为有趣然而小众的文化分支,而把乌托邦主义者看作用意良善的梦想家。另一方面,建立乌托邦的努力也可能遭遇视之为高度危险、走向极权主义的滔天敌意。卡尔·波普尔和弗里德里希·哈耶克是这种反乌托邦立场的代表。【注4】关于乌托邦的敌人,乔治·凯伯(George Kateb)有详细论述,【注5】而本书只是约略提及。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重要,而是因为他们与本书主旨基本无关。本书要探讨的是越来越多希望严肃对待乌托邦的学者们对乌托邦一词的运用。考察乌托邦思想的历史和种类或论证乌托邦的价值和必要性的次级文献在不断增长,而本书的主题就是乌托邦之概念在这些著作中的用法。
口头定义和反对乌托邦的立场都说明了一个事实,即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战场。利用介于“完美”和“不可能”之间的省音,可以让所有旨在变革的努力沦为徒劳,从而强化“我们别无选择”这一断言并维持现状。或许,像海亚姆(Omar Khayyam)【注6】建议的那样,我们最好忘却未来,借酒浇愁。但即便是致力于改变的不同群体,也大都将乌托邦作为贬义词使用。人们很少声称自己的热望是乌托邦,但即便是梦想家也把这盆污水泼向别人。将其他人的规划斥为乌托邦、不现实,乃是宣扬自家计划优越之处的妙招,因而成为政治进程固有的一部分。
乌托邦研究中相关定义的变化与上述状况恰成反对。在这个领域,乌托邦并不是一个向他人的研究胡乱套用的术语。相反,对研究者的诱惑是将乌托邦的范畴局限于自己的兴趣所在,并划定疆界,排除大批不那么乌托邦的材料。的确,若没有定义,很难准确树立我们所要追寻的目标。如果乌托邦就是指美好的/不可能的社会,该词可以涵盖文学虚构、讽刺、幻想、科幻、宗教或世俗天堂、政治理论、政治纲领或宣言、创造理想社群的小规模尝试和创造美好社会的举国努力等许多领域。如果要把所有这些不同的领域纳入其中,我们需要弄清它们的共同点是甚么。事实上,大部分批评家都对他们心目中真正的乌托邦进行了限定。但由于在有无边界、边界何在的问题上并无共识,乌托邦的研究者们有武断取材、师心自用之虞;或者,每个人在使用乌托邦一词时都清晰明了、有条不紊,但却各说各话,拘泥门户;再或者,浪费过多的时间争论甚么是、甚么不是乌托邦。
注释:
【注1】Edward Fitzgerald (1859), The 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 1st edn, quatrain 73 (Collins: London, 1953) p. 81.
【注2】E.M. Kirkpatrick (ed.) (1983), Chambers Twentieth Century Dictionary (Chambers: Edinburgh) p. 1433.
【注3】C. T. Onions (ed.) (1983), Shorter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Book Club Associates a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vol. II, p. 2444.
【注4】Karl Popper (1961), 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Routledge & Kegan Paul: London) (first published 1945); Friedrich Hayek (1944) The Road to Serfdom (Routledge & Kegan Paul: London).
【注5】George Kateb (1972), Utopia and its Enemies (Schocken Books: New York) (first published 1963).
【注6】译者注:奥马尔·海亚姆(Omar Khayyám,1048-1131),波斯学者、诗人。导论开篇所引诗作即出自其名著《鲁拜集》。